蠱 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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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在科幻小說的創作中,第一次接觸到「蠱」這個題材,就是本書兩篇故事之一的「蠱
惑」。
「蠱惑」這個故事,在所有衛斯理故事中,相當奇特,苗族少女芭珠的葬禮上,衛斯
理也不禁放聲大哭,可知當時的情景之動人。故事中對「蠱」的解釋,自然是想像出
來的,事實上是不是這樣,無人可以斷定。而「蠱」卻又是一種事實的存在,大抵總
有一天,可以有確實的答案,不必再靠設想的。
「蠱」和「降頭」不同,降頭的範圍更廣,甚至包括了法術、巫術等內容,而「蠱惑
」這個故事,提及的只是各種各樣的蠱。
「再來一次」的設想,利用了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種「返祖現象」,而返祖竟然返到
了幾億年之前,自然極其駭人。
這個故事,基本上是一個喜劇,生命已結束的老人得到了新的生命,儘管新生命的外
形和原來大不相同,但畢竟是生命,生命,總比死亡好。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一、二
第一部:合家上下神態可疑
在未曾全部記述這件怪事之前,有幾點必須說明一下。第一、這不是近代發生的事
,它發生到如今,已超過二十年。正因為已超過二十年,所以使我有勇氣將它記述出來
,而不再使任何人因為我的舊事重提,而感到難過。
第二、我想記述這件事,是在這件事的發生之後,以及這件事的幾個意料不到的曲
折,全都過去了之後決定的。也就是說,約在二十年前,我已決定記述這件事。所以,
「蠱惑」這個名稱,早已定下。我的意思,是因為整件事和「蠱」是有關的,「蠱惑」
表示「蠱的迷惑」,或是「蠱的誘惑」之意。
但是,在粵語的詞彙裏,「蠱惑」這兩個字,卻另有一種意義,那是調皮、多計、
善於欺騙等意思,那當然不是我的原意,而且,我也想不出還有甚麼更比「蠱惑」更恰
當的名詞,可以如此簡單明了地闡明這件事,是以早已定下的名稱,無意更改,但必須
說明一下,這個篇名,和粵語詞彙中的「蠱惑」,全然無關。
事情開始在蘇州,早春。
天氣還十分冷,我從北方南來的火車越是向南駛,就越使人濃烈地感到春天的氣息
,等到火車一渡過了長江,春天的氣息更濃了。
我是在江南長大,因為求學而到北方去,已有兩年未回江南,是以在火車過了江之
後,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悅,那種喜悅使得我坐不住,而在車廂之中,不住地走來走去,
甚至好幾次打開車門,讓其實還很冷的春風,捲進車廂來。
那時,我還很年輕很年輕,我的這種動作,只不過是為了要發洩我自己心中喜悅,
我並沒有考慮到會妨礙到別人。
當我第三次打開車廂的門時,我聽得車廂中,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接著,一
個人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叫:「將門關上!」
我轉過身來,車廂中的人不多,我所乘搭的,是頭等車廂,連我在內,車廂中只有
六個人。
那個正在咳嗽的,是一個老者,大約五十多歲,穿著一件皮袍,皮袍的袖子捲起,
翻出上好的紫貂皮,他一面在咳嗽,一面身子在震動著,我還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
戴著好幾個玉鐲。其中有兩個是翠玉的,雖然我只是遠遠看去,但是我也可以肯定那是
一等一的好翠玉,是極其罕見的東西。
從衣著、裝飾來看,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富翁。
但是,不知怎地,當時我一看到他,就覺得這人的神情,十分怪異,十分邪門。那
實在是無法說得出來的,可以說只是一種直覺,但是卻已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種根深
蒂固的印象。
在那老者的身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正怒目望著我,剛才對我
發出呼喝聲的,當然就是這年輕人。
我在向他們打量了一眼之後,因為其錯在我,是以我向他們抱歉地笑了一下:「對
不起。」
那年輕人「哼」地一聲,轉過頭去,對那老者,講了幾句話。
本來,我對這一老一少道了歉,事情可以說完結了,我雖然感到這老者有一種說不
出來的怪異之感,但我急於趕到蘇州去,參加我好友的婚禮,是以我也不會去深究他們
的身份。
可是,一聽到那年輕人對那老者所講的幾句話,我不禁呆了一呆。
我在語言方面,有相當超人的天才,我那時已學會了好幾種外國語言,而對中國的
方言,我更是可以通曉十之六七,所謂「通曉」,是我可以說,而我聽得懂的方言,自
然更多!
但是,那年輕人所講的話,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但是我卻聽不懂他們在講些甚麼。
他講的話,似乎不屬於任何中國方言的範疇,但是也絕不是蒙古話或西藏話──這
兩種語言,我學得差不多了。
那究竟是甚麼語言?這一老一少,是甚麼地方的人?這一點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而我的好奇心在一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著眼於語言,我想如果我認識了他們,那麼
,我就可以多學會一種語言了。
我心中感到驚詫,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我既然已決定結識他們,是以我向他們走
過去,在他們的對面,坐了下來,笑道:「真對不起!」
那老者已停止了咳嗽,只是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看不出他對我是歡迎還是不
歡迎,但是那年輕人,卻表示了強烈的反應。
「先生,」他說:「請你別坐在我的對面。」
年少氣盛,是每一個人都免不了的,我年紀輕,笑臉迎了上去,忽然碰了這樣一個
釘子,當然覺得沉不住氣,我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了,我道:「我是來向你們道歉的,
你不知道麼?」
「我說,先生,」那年輕人仍然堅持著:「別坐在我們的對面!」
我真的發怒了,霍地站了起來,實在想打人,但當我向車廂中別的旅客看去時,卻
發現他們都以一種十分不以為然的眼光望著我。
這使我知道,是我的不對,不應該再鬧下去了,是以沒有再說甚麼,當然也不曾出
手打人,就那樣聳了聳肩,走了開去。
我特地在他們斜對面揀了一個位置,那樣,他們非但不能干涉我,我要觀察他們的
行動,倒很方便。我既然覺得那老者十分怪異,便決定利用還有幾小時的旅程,來仔細
觀察。
我坐下之後,頭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裝作假寐,但實際上,我的眼睛不是完
全閉上,而是睜著一道縫,在監視著他們。
那一老一少兩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幾乎不講話,就算偶然交談幾句,我也沒有法
子聽得他們在講些甚麼話。
我注意了近半小時之後,只感到一點可疑之處,那便是一隻舊藤箱。
那時候,當然沒有玻璃纖維的旅行箱,但是大大小小的皮箱,還是有的。那老者的
衣著裝飾,既然表示他是一個富有的人,那麼,這隻藤箱便顯得和他的身份,不怎麼相
配了。
而且,這隻藤箱,已經十分殘舊,藤變得黃了,上面原來或者還有些紅色或藍色的
花紋,但因為太過陳舊,也難以分辨得清楚。在藤箱的四角,都鑲著白銅,擦得晶光錚
亮。
這證明這藤箱雖然舊,但是主人對它,十分鐘愛。其實,從那老人的一隻手,一直
放在藤箱上這一點上,也可以證明。
我足足注意了他們達一小時,沒有甚麼發現,而我的眼睛因為長時間都保持著半開
半閉,變得十分疼痛起來。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在火車有節奏的聲音中,我沉沉睡著了。
而當我醒來的時候,只聽得一片叫賣「肉骨頭」之聲,我知道車已到無錫了。我睜
開眼睛來,那一老一少已不在我對面的座位上。我怔了一怔,連忙探頭向窗外看去,剛
好來得及看到那一老一少兩人的背影,他們的步伐十分迅速,穿過了月台,消失在人叢
中。
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我連他們兩人,是甚麼地方的人也未曾弄清楚!如果不是我
的好友正在蘇州等我的話,我一定會追下去的。
火車停了很久才開,過望亭、過滸墅關,沒有多久,就可以看到北寺塔了。
蘇州是中國城市之中,很值得一提的城市!
蘇州的歷史久遠,可以上溯到兩千多年之前,它有著數不清的名勝古跡,它的幽靜
、雅致和寧謐,也很少有其他的城市,可與之比擬。
車未曾進站,我已提著皮箱,打開車門,走了出來,等到車子已進了站,還未全停
,而速度不那麼快時,我就跳上了月台,我是第一個走出車站的搭客。
而一出車站,我就看到了那輛馬車。
那是一輛十分精緻的馬車,我對這輛馬車是十分熟悉的,這便是我的朋友,蘇州城
中數一數二的大富豪,葉家大少爺的七輛馬車中的一輛。
而在馬車旁邊的車伕,我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叫老張,人人都那麼叫他,如果世上
有沒有名字的人,那麼老張就是了。
我向前奔了幾步,揚手叫道:「老張!」
老張也看到了我,連忙向我迎了上來,伸手接過了我手中的皮箱,又向我恭恭敬敬
地叫了一聲:「衛少爺。」
我道:「你們大少爺呢?在車中麼?」
我一面問,一面已揚聲叫了起來:「家祺,家祺,你躲在車中作甚麼?」
老張聽到我大叫,忽然現出了一種手足無措的神態來,他慌慌張張地搖著手:「別
叫,衛少爺,別叫!」
他的神態大異尋常,這令得我的心中,陡地起疑,我側頭向他望去:「為甚麼別叫
?」
老張乾笑著,道:「我們大少爺……有點事,他沒有來,就是我來接你。」
老張的話,的確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到蘇州來,葉家祺居然不到車站來
接我,這實在是不能想像的一件事。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在分別了兩年之後,應該
早見一刻好一刻!
但是,我的心中,卻是一點也沒有不高興之感。
因為老張既然說他有事,那他一定是有著十分重要的事情絆住了,所以不能來接我
,他快要做新郎了,像他那樣的富家子,一個快要做新郎的人,格外來得忙些,那也是
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道:「原來他沒有來,那你就載我回去吧。」
老張像是逃過了一場大難似地,鬆了一口氣:「是,衛少爺。」
我跳上了馬車,老張也爬上了車座,趕著車,向前駛了出去。
當時的蘇州當然有汽車,但是我卻特別喜歡馬車。我當然不會落伍到認為馬車比汽
車更好。但是,我卻固執地認為,在蘇州的街道上,坐馬車是一種最值得記憶、懷念的
享受。
葉家的大宅在黃鸝坊,從車站去相當遠,但是我東張張、西望望,卻一點也不覺得
時間過得久,等到馬車停在大宅門口之際,我心中還嫌老張將車子趕得太快了。
車子才一停下,便有兩個男工迎了上來,我和葉家祺是中學的同學,每年寒暑假,
我幾乎都要在他家住上些時,是以他家的上下人等,我都熟悉,那兩個男工同樣恭敬地
叫著我,其中一個提著我箱子,另一個笑著道:「衛少爺,知道你要來,老太太一早就
吩咐,替你收拾好房間了。」
聽到了這句話,我又呆了一呆。
因為我不在葉家住則已,只要在葉家住,我一定和葉家祺睡一間臥房,有時我們會
通宵達旦地閒談,或者是半夜三更,一齊偷偷地爬起來,拿著電筒,去看他們一家人都
確信不疑,言之鑿鑿的狐仙。而且,在他決定結婚之後,寫信給我,也就要我一定來參
加他的婚禮,他希望在結婚之前的最後幾晚,再能和我詳談,因為婚後,他自然要陪伴
新娘子,只怕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可是,那男工卻說甚麼「老太太已吩咐替我收拾房間」了,這算是甚麼?
老太太自然是指葉家祺的母親而言,她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老婦人中,最善解年輕
人之意,而且最慈祥的一個,或許她認為那是對我一種應有的禮節吧!
我想到這裏,自以為找到了答案,是以我笑道:「不必另外收拾房間了,我自然和
家祺住在一起,一直到新娘進門為止。」
那兩個男工一聽,臉上立時現出了一種十分尷尬的神色來。
他們一起無可奈何也似地乾笑著,一個道:「衛少爺,這……這是老太太的吩咐,
我們可不敢怠慢了……客人。」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叫著那男工的名字:「麻皮阿根,你是怎麼了?我甚麼
時候,成了你家的客人了,嗯?」
麻皮阿根十分尷尬地笑著,這時,我們已進了大門,只看到人來人往,婚禮的籌備
很費事,是以宅中也有著一片忙亂的景象。
我還想問麻皮阿根老太太為甚麼忽然要這樣吩咐間,一個中年婦人已向我走了過來
,她向我招著手,道:「衛家少爺,你過來。」
那婦人是葉家祺的四阿姨,我一直跟著葉家祺叫她的,是以我笑著走了過去,攤了
攤手道:「四阿姨,我甚麼時候,成了葉家的客人了?」
四阿姨笑了起來,但是我卻可以看出,她的笑容,實在十分勉強。
她道:「衛少爺,你當然不是客人,只不過你遠道而來,還是先去休息一下的好,
來,跟我來。」
她叫我「衛少爺」,那絕不是表示生疏,蘇州人極客氣而講禮貌,葉家祺的母親,
也叫我「衛少爺」的。這時,她不待我回答,已向前走去。
我已經覺得我這次來到葉家,似乎處處都有一種異樣之感,和我以前一到葉家,便
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樣,大不相同。
我自己在問自己:那是為了甚麼?
而且,我已經來到了葉家了,我卻甚至還未見到葉家祺,這小子,難道要做新郎了
,就可以躲了起來,不見老朋友了麼?
我忍不住問道:「四阿姨,家祺呢?」
四阿姨的身子,忽然震了一震。
她是走在我的前面的,我當然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但是,我卻也可以揣想得到,
她一定被我的話,嚇了老大一跳!
可是事實上,我問的話,一點也沒有甚麼值得吃驚之處的,我只不過問她,家祺在
甚麼地方而已。
四阿姨未曾回答我,只是急步向前走去,我的心中,已然十分納罕,而一路之上,
當我試圖向葉家的男女佣人招呼,或是想向在葉家吃閒飯的窮親戚點頭之際,發現他們
都似乎有意躲避我之際,我的納罕更甚了。
而我也立即感到,我似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如果不是我和葉家的感情,十分深厚的話,處在這樣令人不愉快的氣氛之中,我早
已一走了之。但正因為我和葉家祺的交情,非同尋常,是以我只是納罕,只是覺得奇怪
,並沒有走的意思。
四阿姨帶著我,穿過了許多房屋,又過了一扇月洞門,來到了一個十分精緻的院落
中。
在那月洞門前,四個穿著號衣的男佣人垂手而立,而我被四阿姨帶到了這裏來,這
不禁使我大是愕然,因為我知道,這裏是葉宅中,專招待貴賓的住所。
記得有一年的暑假,我和葉家祺曾偷偷地來到這個院落之中,看到一個形容古怪的
老頭子,據說那老頭子,在前清當過尚書。又據說,當年五省聯軍的司令孫傳芳,也曾
在這裏下過榻。
總之,這個院落中的住客,全是非富即貴,可以受到第一等待遇的貴賓。
如今,我被帶到這裏來,固然表示了主人對我的尊敬,但是以我和主人的交誼而論
,我被當作貴賓安置,這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而且近乎滑稽麼?
是以,我立時站定了腳步,想對四阿姨提出抗議,可是就在此際,一個少女自前面
的走廊中,轉了出來,叫了我一聲:「斯理阿哥!」
我抬頭看去,不禁呆了一呆,那是一個十六七歲,十分美麗的少女,在我乍一見到
她時,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認出她來了,她是葉家祺的妹妹葉家敏,兩年前
我北上求學的時候,她還小得不受我們的注意!
可是黃毛丫頭十八變,這句話真的一點不錯,兩年之後,她已亭亭玉立,使得人不
敢再將她當作小孩子。看到了她,我像是一直在陰暗的天氣之中,忽然看到了陽光一樣
,感到一陣舒暢。
我忙道:「小敏,原來是你,你竟長得那麼大,那麼漂亮!」
葉家敏急急地向我走來,當她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呆了一呆,因為她不但雙眼
發紅,像是剛哭過,而且,臉上的神情,也是十分惶恐!
這種神情,出現在一個少女的臉上,已然十分可疑,更何況是出現在這個十足可以
被稱為「天之嬌女」的葉家敏身上!
我實在不明白她會有甚麼心事,以致要哭得雙眼紅腫!我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可
是就在這時候,卻聽得四阿姨高聲叫道:「小敏!」
小敏抬起頭來,臉上一副委屈的神情。
四阿姨不等我發出詫異的問題,便急急說道:「小敏,你真是越大越任性了,衛家
少爺遠來,要休息休息,你來煩他作甚麼?走,快去!」
據我所知,四阿姨是最疼愛小敏的。事實上,葉家上上下下,可以說沒有一個人不
疼愛小敏的。
可是這時,四阿姨卻對小敏發出了責斥!而且,她責斥小敏的理由,是如此地牽強
,幾乎不成其為理由!
我看到小敏的眼一紅,幾乎就要哭了出來,我忙道:「四阿姨,你怎麼啦!我雖然
遠道前來,卻是坐火車來的,不是走路來的,小敏和我說幾句話,又有甚麼不可以?小
敏,來!」
我伸出手去,看小敏的樣子,也是準備伸出手來和我相握的,但是就在這時,四阿
姨卻又發出了一聲吼叫!
四阿姨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個十分和藹可親的人,可是這時,我卻不得不用「
吼叫」兩字,來形容她講話的神態。
因為她的確是在吼叫!
她大叫一聲:「小敏!」
隨著她那一聲大叫,小敏的手,縮了回去,她的淚水已奪眶而出,她轉過身,急步
奔了開去!
這種情景,不但使我感到驚詫、愕然,而且也使我十分尷尬和惱怒,我轉過身來,
勉強笑著,道:「四阿姨,我……想起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回上海去,等到家祺的好日
子時再來,比較好些。」
我的話說得十分之委婉,那自然是由於我和葉家的關係十分深切之故。如果不是那
樣,那麼我大可以說「你們這樣待我,當然是對我不歡迎,既然不歡迎,那麼我就告辭
了!」
我當時,話一說完,就伸手去接麻皮阿根手中的皮箱,可是麻皮阿根閃了一閃,又
不肯將皮箱給我,而四阿姨又聲音尖銳地叫我,道:「衛家少爺!」
我聽出四阿姨的聲音,十分異樣,我轉過頭去,卻發現她的雙眼,也已紅了起來。
我呆了一呆,再去看那兩個男工時,只見他們兩人的眼角,竟也十分潤濕!
我心中的驚疑,實是到了極點!
我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但是有一點,我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在葉家,絕不
是正因為迎接一件大喜事而興高采烈,恰恰相反,他們一定為了一件極悲哀的事,而在
暗中傷心!
他們是在為甚麼事而傷心呢?為甚麼他們都隱瞞著,不肯告訴我呢?
我攤了攤手,道:「好了,四阿姨,我才兩年沒有來,你們全當我是外人了,我真
不想住了,除非你們對我說明發生了甚麼事?」
四阿姨偏過頭去,強逼出一下笑聲來:「甚麼事啊?你別亂猜,我們怎麼會將你當
陌生客人,來來,你的房間快到了!」
她說著,急急地向前走去!
她這樣想騙過我,那實在是一件幼稚的事情,因為她一面向前走去,一面卻又忍不
住用手巾抹著眼淚!我連忙轉頭向那兩個男工望去,那兩個男工也立時避開了我的視線
。
我的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葉家上下人等,我實在太熟,如果那是一件人人
都知道的秘密,我存心要探聽出來,實在太容易了。
所以這時,我也不再向四阿姨追問,我心想,我心中的疑問,只不過多存片刻而已
,那又有甚麼關係?
四阿姨將我帶到了他們為我準備的房間,那是一間既雅致又豪華的臥室,和臥室相
連的是書房。書房之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在芭蕉和夾竹桃之間的,是奇形怪狀的太
湖石,和一個金魚池。金魚池中,有兩對十分大的珠鱗絨球,正在緩緩游動。
四阿姨的眼淚已抹乾了,她道:「你看這裏還可以麼?要不要換一間?」
我忙道:「不必了,這裏很好,四阿姨,我可以問你一件事麼?」
四阿姨的神色,又變了一下,她道:「甚麼事啊?」
我笑了起來:「四阿姨,我甚麼時候,可以看到家祺?」
這實在是一句普通之極的話,我既然是家祺的好朋友,而且我遠道而來,就是應他
之請而來的,我問問甚麼時候可以見到他,那實在是平常之極,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
,四阿姨的身子,卻又震動了起來。
而如果是家祺發生了甚麼事,他們竟然瞞著我的話,那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是以
我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家祺究竟怎麼了?他發生了甚麼事?你們為甚麼瞞著不告訴
我?」
四阿姨像逃一樣地逃了出去,她全然不回答我的話,我一個箭步,竄向前去,本來
,我是可以抓住四阿姨的,但那實在是太不禮貌了。是以,我竄向前去,一把抓住了麻
皮阿根,大聲道:「阿根,你說不說?」
麻皮阿根急得雙手亂搖,張大了口,講不出話來。
我沉聲道:「你們大少爺怎麼了,你告訴我,不要緊的,你告訴我!」
麻皮阿根道:「大少爺……很好啊,他……快做新郎官了,他很好啊。」
第二部:大少爺身上發生了怪事
我冷笑一聲,道:「麻皮阿根,你想騙我麼?走,帶我去見你們的老太太!」
我一面說,一面推著他便向外走去,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也不敢掙扎,我們才走
出了兩步,屋內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葉家是豪富,屋中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電話。他們家中自己有總機,而且,還有
和上海,以及各地別墅直通的對講電話。電話鈴一響,另一個男工,連忙走了過去,道
:「是,是,衛家少爺剛到。」
他立時向我道:「衛家少爺,我們大少爺,他找你聽電話。」
那男工的話,令得我陡地一呆。
因為從種種跡象來看,像是葉家祺已然有了甚麼意外!
可是,事情卻又顯然出於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正當我在向麻皮阿根逼問葉家祺遇到
了甚麼意外之際,葉家祺竟有電話來找我!
我呆了一呆,放開了麻皮阿根,走向前去,將電話抓了起來。
我才一將電話湊向耳邊,便聽得葉家祺的聲音,十分清楚地傳了過來:「你來了麼
?已經在我家中了麼?真好!真好!」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廢話,我不在你家中,怎能聽到你的電話?你在甚麼地
方?不在家中?你們家裏是怎麼一回事?竟替我準備了一間客房!」
葉家祺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在鬧些甚麼——」
他講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我連忙問道:「家祺,你在甚麼地方?」
葉家祺這才道:「我在木瀆──」
他只講了四個字,又頓了一下。
我忙道:「你快做新郎了,不在家中,卻躲到木瀆去做甚麼?太湖邊上的西北風味
道好麼?你準備回來,還是怎樣?」
我知道葉家在木瀆,近太湖邊上,有一幢十分精緻的別墅,葉家祺既然說他在木瀆
,那麼自然是在這所別墅之中。
可是,那所別墅一直只是避暑之所,現在天那麼冷,他卻躲在那別墅中,令人匪夷
所思。他笑了一下:「你還是那麼心急,今天晚上,我來見你。」
他不等我回答,便掛上了電話。
當我轉過身來時,看到麻皮阿根和另一個男工,如釋重負也似地望著我。
我已和葉家祺通過電話,那當然已證明葉家祺發生了甚麼意外的假設,不能成立。
但是,我心中的疑惑,卻也並未盡去。因為我這次來,葉家的人,行動、言詞,都令人
生疑!
我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去吧!」
兩個男工連忙放下皮箱,急急地走了。
我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仔細地想著我下火車以後,見到、聽到的一切,我首先
肯定葉家並不是不歡迎我,但為甚麼他們的言詞那樣閃爍?
莫非,將要舉行的婚禮,使人感到不太滿意?
然而,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女家也是蘇州城內財雄勢大的富豪。如果說,葉家祺本
身不同意這件事,那更不可能的。
因為我最知道葉家祺的性格,沒有甚麼人,可以強迫葉家祺做一件他所不願意做的
事。
葉家祺的性子倔得可以,他那種硬脾氣,用蘇州話說,要「捋順毛」,你若是軟求
,他甚麼都肯,若是硬來,甚麼都不幹。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甚麼道理,就信步向外走去,我才走出屋子,忽然看到屋角處
,有一個人,正在向我招著手。
我定睛看去,只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伶伶俐俐的一個小丫環。這小丫環我不認識
,但是她既然向我招手,我當然走了過去。
等我來到那小丫環的面前之際,那小丫環前張後望,現出十分慌張的神色來,我問
道:「是你叫我麼?甚麼事?你說好了。」
那小丫環顯然是十分害怕,是以她的臉色也白得駭人,她道:「你是……衛少爺?
小姐叫我告訴你,她在西園等你,叫你別告訴家中的人!」
她話一講完,便匆匆地走了,留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
那小丫環口中的「小姐」,自然是葉家敏。
而她說的「西園」,我也知道,那是蘇州許多有名的園林中的規模極大的一個,它
有很大的羅漢堂,有亭台,有樓閣,是一個名勝。
葉家敏約我和她在西園見面,還要我不可以告訴她家中的人,當然是有甚麼秘密事
要和我說,我是去呢?還是不去?
老實說,我對人家的秘事,如果人家是一心瞞著我的話,我絕無知道的興趣,可是
我立即又想起葉家敏那種雙眼紅腫的情形來,如果她有甚麼事要我幫助,我不去,豈不
是太說不過去了?
我忽然又想到,事情可能和葉家祺無關,完全是小敏的事!
我立即匆匆地向門外走去,還未穿過大廳,便遇到四阿姨,她忙道:「衛家少爺,
你到哪裏去?」
我裝出若無其事地道:「反正家祺要晚上才和我相見,我要出去走走。」
四阿姨道:「那麼,我叫老張備車!」
我連忙搖手道:「別客氣了,我喜歡自己去走走。」
「那麼,替你備汽車怎樣?」
「四阿姨,我年紀已不少了,而且,蘇州也不是甚麼大地方,我不會迷路的,你忙
你的好了,我出去走走,回頭再來向老太太請安!」
四阿姨笑了起來,然而她笑得十分勉強:「那倒不必了,老太太這幾天忙過了頭,
不舒服,醫生吩咐她要靜養,不能見客。」
我隨口「哦」地答應了一聲,便向前走了出去。
我當然不相信四阿姨所說的甚麼「生病」、「不能見客」等鬼話,老太太只不過是
因為某種我還未知的原因,而不想見我吧了!
我離開了葉家,向前走了好幾條街,一直到了閶門外下車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西園濃黃色的高牆,在暮色中看來,另有一種十分肅穆之感,由於天冷,再加上天
黑,是以根本沒有甚麼人,我匆匆走了進去,在園中打了一個轉,卻看不到葉家敏,我
連忙又轉到了園門口。
那裏仍然一個人也沒有,我揚聲大叫了起來,道:「小敏!小敏!」
我叫了幾聲,有好幾個人向我瞪眼睛,那幾個人看來是西園的管理人,我還想再叫
時,只見一個人向我匆匆地奔了過來。
我還以為那是小敏了,可是等到那人奔到了我身前之際,我才看清,他原來是老張
。
這實在可以說是天地間最令人尷尬的事了。
因為我出來的時候,是向他們說我隨便出來走走的,可是事實上,我卻來這裏見小
敏,老張又在這時撞了來,當他在我面前站定的時候,我不由自主,面紅耳赤了起來。
我還想掩飾過去,是以我假作驚奇地道:「咦,你怎麼來了,老張?」
可是老張卻道:「衛少爺,小姐已經回去了,你是不是也回去?」
我當時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我的心中,突然恨起葉家敏來,是不是這
個鬼丫頭,暗中在捉弄我呢?
可是,葉家敏那種雙眼紅腫的情形,正表示她的心中十分傷心,那麼她又怎會捉弄
我呢?我無可奈何地問道:「小姐為甚麼回去了?」
老張道:「四阿姨知道她來了,派汽車來將她接回去的,衛少爺,天黑了,路上怕
碰到甚麼,我們還是快回去的好。」
我有點老羞成怒,道:「會碰到甚麼?」
老張忙道:「你別見怪,你是新派人,當然不信,可是我相信。其實,唉,也不由
你不信,大少爺──」
他才講到這裏,便覺出自己失言了,是以他立時住了口,不再向下講去。
我立即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拉出了幾步,在一石凳上坐了下來,我道:「好
,老張,我和你現在說個明白,大少爺怎麼了?」
老張的神色,在漸漸加濃的暮色中,可以說慌張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未曾看到一個
人的面色,會表現得如此驚惶,如此駭然的。
以後,過了許多許多年,我時時想起當時的情形來,我想,如果我那時,不是年紀
如此之輕,不是如此執拗地想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的話,那麼,我一定會可憐老張
,將他放了的。
但是當時,我卻絕沒有這樣做的意思,我仍然握著他的手臂,我將我的臉,逼近他
的臉,我提高了聲音,近乎殘忍地問道:「說,怎麼一回事?」
老張的身子,開始發起抖來,他道:「大少爺……很好……沒有甚麼。」
「那麼,大小姐呢?」
「大小姐?」他反問著:「大小姐沒有甚麼啊!」
老張連續回答我兩個問題的口氣,使我明白,問題仍然是在葉家祺的身上。因為當
我問及他大少爺時,他慌慌張張地否認,但是,提及葉家敏時,他卻有點愕然,因為葉
家敏根本沒有事!
我冷笑一聲:「老張,你敢對我撒謊?」
老張忙雙手亂搖:「不敢,不敢,衛少爺,老張甚麼時候對你說過謊,你也一直對
下人很好的,你可別發脾氣。」
我冷笑道:「好,那你就告訴我,你如果不告訴我,那我就對老太太說,老張不是
東西,我不住了,回上海自己家去了!」
我所發出的是可能令得老張失業的威脅!
我當時實在不知道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威脅,因為我太年輕,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是
失業,也不知道像老張那樣的年齡,如果他離開了葉家,他的生活,會大成問題。
是以老張的身子抖得更劇了。
我等著,我想,老張一定要屈服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張竟然用十分可憐的聲音,說出了十分堅決的話來。
他道:「衛少爺,沒有甚麼,實在沒有甚麼。」
我大聲道:「你在說謊!」
老張畢竟是一個老實人,他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是在說謊,但是不論你問
我甚麼,我決計不說,我決計不說。」
我怒極了,我真想打他,但我揚起手來,卻沒有打下去,我道:「好,我立即去對
老太太說,老張,你很好,你有種……」
老張站了起來,看他的樣子,像是急得要哭,一副手足無措的情狀,他道:「衛少
爺,你別去見老太太,這些日子來,老太太已經夠傷心的了,你不肯住,她一定更傷心
!」
我一聽得老張這樣講,心中不禁陡地一動。而同時,我的怒氣,也漸漸平定了下來
。
原來,在那一剎間,我陡地想起,老張是一個粗人,我越是要強迫他說出甚麼來,
他越是不肯說,如果我略施技巧,說不定他就會把事實從口中講出來了。
於是,我裝著不注意地,順口問道:「老太太為甚麼傷心?」
老張道:「大少爺──」
他只講了三個字,便突然住了口。
但是,僅僅是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卻也已經夠重要的了!
因為這三個字,使我確確實實地知道,事情是發生在大少爺葉家祺的身上!
老張突然停住了口,神色更加慌張了,而我卻變得更不在乎了,我道:「行了,老
張,不必說了,家祺有甚麼事,其實,我早已知道。」
老張不信似地望著我,道:「你……早已知道了?」
我道:「當然,我們回去吧,剛才我只不過是試探你的,想不到四阿姨吩咐你不要
說,你果真一字不說,倒是難得。」
老張忙道:「不是四阿姨吩咐,是老太太親口吩咐的,衛少爺,你……知道了?這
是誰對你說的?」
我冷笑道:「自然有人肯對我說,你當個個都像你麼?但是我當然也不能講出他是
誰來,一被老太太知道,就會被辭退了,是不是?」
老張道:「是,是!」他像是對我已知道了這件事不再表示懷疑了,他望著我:「
衛少爺,你已知道了,你……不怕麼?」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口說知道了,事實上,究竟是甚麼事,我卻一無所知。而且,
我只是覺得狐疑,好奇,卻還從來未曾將事情和「害怕」兩字,連在一起過。
是以我立時反問道:「怕?有甚麼可怕?」
老張唉聲嘆氣:「衛少爺,你未曾親眼見到他,當然不怕,可是我……我……唉…
…卻實在怕死了,我們沒有人不怕的!」
我仔細地聽著老張的話,一面聽,一面在設想著那究竟是一件甚麼樣可怕的事。但
是我從他的話中,卻只知道了一點,那就是:這件事,令得很多人害怕,害怕的不止他
一個!
是以我立時道:「你們全是膽小鬼!」
老張嘆了一口氣:「衛少爺,我們大少爺和你一樣,人是最好的,你說,他忽然─
─」
老張講到這裏,正當我全神貫注地在聽著的時候,老張的話,卻被人打斷了,一個
人走了過來道:「天黑了,兩位請回府吧!」
那人多半是西園的管理人,我拉著老張,走了出來,老張的馬車,就停在園外,我
心中暗暗恨那傢伙,若不是他打斷了話頭,只怕老張早已將事情全講出來了!
這時,為了和老張講話方便,我和他一齊並坐在車座上,老張趕著馬車回城去,我
又道:「是啊,你們大少爺是最好的了!」
老張這才接了上去:「那樣的好人,可惜竟給狐仙迷住了,唉,誰不難過啊!」
我陡地一呆,剎那之間,我實是啼笑皆非!
講了半天,我以為可以從老張的口中,套出甚麼秘密話來。可是,老張講出來的,
卻是葉家祺「被狐仙迷住了」,這種鬼話!
講起狐仙,我在這裏加插一小段說明的必要。在中國,不論南北,都有狐仙的傳說
,「聊齋志異」更將狐仙人性化寫了多篇動人的小說。而在我所到過的地方中,最確鑿
地相信狐仙存在的城市是蘇州。
我第一次到葉家來,我還只是讀初中一,十二歲,葉老太太見到了我,第一件事便
是警告我,叫我不可以得罪狐仙,當時,我自然是不相信有狐仙這件事的,葉老太太像
是也知道我不相信,是以她在告誡我之後,還給我看了二十多隻雞蛋殼。
那當然不是普通的雞蛋殼,那是完整的雞蛋殼,殼上連一個最小的小孔也沒有,但
卻是空殼。
葉老太太告訴我,這就是狐仙吃過的雞蛋。
的確,因為我想不通為甚麼連一個小孔都沒有,而蛋黃、蛋白便不知去向的原因,
是以對狐仙的存在,也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
以後,又陸續有好幾件事發生,都是不可思議和不可解釋的,但是我始終未曾見過
「狐仙」,當然我也不會確鑿地相信。
是以,這時當我聽說,一個年輕人,大學生,居然被狐仙所迷之際,我實在是忍不
住,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老張卻駭然地望著我:「衛少爺,你……笑甚麼?你別笑啊!」
我仍然笑著:「老張,你說你們少爺被狐仙迷住了,我看,你們少爺不是被狐仙迷
住,他生性風流,只怕是被真的狐狸精迷住了吧!」
這時,我又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將事情全都弄清楚了,我想,那一定是葉家祺在外面
結識了甚麼風塵女子,是以才和家中引起了齟齬的。
可是,我「狐狸精」三字,才一出口,老張的身子一震,連手中的馬鞭,也掉了下
來。他一聲叱喝,馬車停住,只見他跳下去,將馬鞭拾了起來,他一面向上爬來,一面
道:「衛少爺,你……你做做好事!」
我知道,在對狐仙所有的忌諱中,「狐狸精」是最嚴重和不能說的。這也就是為甚
麼老張嚇得連馬鞭也跌了下去的原因。
我看他嚇成那樣,只覺得好笑,道:「老張,你怕甚麼?叫狐狸精的是我,就算狐
仙大人不喜歡,也只會找我,不會找你的。」
老張嘆了一聲:「衛少爺,我就是替你耽心啊,如果你竟像我們的大少爺那樣,唉
!……」
他一面揮著鞭,一面仍在搖頭嘆息。
我感到事情似乎並不值得開玩笑,因為每一次,當他提到他們大少爺之際,他面上
神情之可怖,都是十分難以形容的。
我正色道:「老張,你們大少爺,其實並沒有甚麼不對啊,我還和他通過電話來。
」
老張道:「好的時候,和以前一樣,可是──」
他才講到這裏,在馬車的後面,突然射來了兩道強光,同時,傳來了「叭叭」的汽
車喇叭聲,老張連忙將馬車趕得靠路邊些,「呼」地一聲,一輛汽車,在馬車的旁邊,
擦了過去。
就在車子擦過去的那一剎間,我看得清清楚楚,坐在汽車中的正是葉家祺!
我絕不是眼花,因為老張也立時失聲叫了出來:「大少爺!」
我也忙叫道:「家祺!家祺!」
可是,葉家祺的車子開得十分快,等到我們兩個人一齊叫他之際,他的車子早已在
十來碼開外了,而且,他顯然未曾聽到我們的叫喚,因為他絕沒有停車的意思,而且轉
眼之間,他的車子已看不到了。
我忙道:「老張,不管我們是不是追得上,我們快追上去!」
老張的身子哆嗦著,道:「這怎麼會的?他們怎麼會讓大少爺走出來的。」
我聽出他話中有因,忙道:「老張,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大少爺難道沒有行動自
由麼?他為甚麼要接受人家的看管?」
「唉,」老張不住地嘆著氣:「你不知道,衛少爺,原來你甚麼也不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我到現在為止,仍然莫名其妙,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老張喘著氣,看來,他像是已下決心要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我了,但是,就在這時,
「呼」地一聲,另一輛汽車,又在馬車邊上,停了下來。
那輛汽車的門打開,一個彪形大漢,跳下車來,叫道:「老張,大少爺走了,他開
著汽車,你有看到他沒有?他走了!」
老張氣咻咻地道:「我看到他,他剛過去!」
那大漢一閃身,已然準備縮進車子去,但我也在這時,一躍下車,到了那大漢的身
前。那大漢見了我,突然一呆。
他顯然是想不到我會在這時出現的,他有點驚喜交集,叫道:「衛少爺!」
那大漢是葉家祺父親葉財神的保鏢之一,他自然認識我。我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
推開了他,向汽車中望去。
除了司機之外,車子後面,還有一個面目莊嚴的中年人,好像是一個醫生,我大聲
道:「下車,下車,統統下車來!」
那醫生怒道:「你是甚麼人?」
我也不和他多說甚麼,打開車門,劈胸抓住了他的衣服,便將他拉出了車來,那司
機連忙打開車門,也走了出來,我又高聲叫道:「老張,你過來。」
老張戰戰兢兢,來到了我面前,我道:「進車去,我和你去追你們大少爺!」
老張像是不肯,但是我已將他推進了車廂,我自己則坐在司機位上,一踩油門,車
子飛也似向前,駛了出去。我將車頭燈打大,好使車頭燈的光芒射出老遠,我下決心一
定要追上葉家祺。
老張神情驚惶地坐在我的身邊,我一面駕車,一面問道:「你們大少爺怎麼樣了?
」
老張的聲音,有些嗚咽,他道:「大少爺一定是得罪了狐仙,所以狐仙在他的身上
作祟!」
我大聲道:「我不要聽這種話,你講清楚些。」
老張喘著氣:「衛少爺,你可千萬不能說那是我講的,大少爺他……沒有事的時候
,全是好好的,可是忽然間會大哭大叫,亂撞亂跳,見人就追,事情過後,他卻又和常
人一樣了。」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這樣說來,葉家祺是得了神經病了!
老張又道:「這樣子,時發時好,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也不知看了多少醫生,老太
太還差人陪他到上海去,給外國醫生檢查,外國醫生說他十分健康,一點病也沒有,老
太太求神拜佛,都沒有用處,後來,才想到了要他快點成親的辦法來。」
我一直在皺起了眉聽著,並不去打斷老張的話。
老張又道:「反正,大少爺的親事,是早訂下的,衛少爺你也知道,王家小姐,大
少爺也是十分歡喜的,一聲要迎娶,王家自然答應,可是……可是大少爺他卻在七天之
前到了王家,在廚房中搶了一把菜刀,他……唉,他……搶了一把菜刀……」
我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將車子停了下來,道:「老張,你胡說!」
老張忙道:「我要是胡說,我口上生一個碗大的疔瘡,大少爺抓著菜刀,當時就將
廚房中五六個廚師砍傷了,他還一路衝了出來,砍傷了王小姐兩個哥哥,王小姐的大哥
,傷得十分重,現在還在醫院中,唉,我那天是送大少爺去的,我們幾個人合力,才將
大少爺拖住,王家小姐,立時昏了過去!」
我又呆了半晌,道:「那樣說來,這門親事,是結不成的了。」
老張嘆了一聲:「王家的人,立時搖電話給老太太,老太太趕到王家,幾乎沒有向
王家的奶奶跪下來叩頭,王家奶奶倒也是明理的人,她說大少爺多半是被狐仙纏上了,
所以才這樣子的,家醜不可外揚,婚事還是照常進行,事實上,王家只是場面上好看,
他們開的兩爿錢莊,早已空了,全是我們老爺在撐著!」
我並沒有十分注意去聽老張以後的話,我只是在想著:何以葉家祺忽然會瘋了呢?
如果他真的是瘋了的話,那麼,何以上海的醫生,竟會檢查不出,而說他的健康十
分良好呢?
老張的話,聽來實是十分荒誕,但是我卻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就算他膽大包天
,也不敢這樣信口胡謅!
第三部:不斷的死亡威脅
我感到如今,最主要的便是我要見到葉家祺!葉家祺的行動失常,當然容易被人當
作是狐仙作祟的,但是我卻不信,葉家祺要就是裝瘋,但不論是真是假,都一定有原因
的。
老張又道:「後來,老太太無法可施,將他送到木瀆的別墅中,命人看管著他,他
在木瀆,已經有六七天,不知怎地,又逃了出來,唉,不知他……他又想去……殺甚麼
人了!」
我也不禁被老張的話,弄得汗毛凜凜起來,我忙道:「別胡說,我想他一定是回家
去了,我們也趕快回家去再說。」
我重新開動車子,十分鐘之後,車子已在門口停了下來,葉宅的大門開著,我奔了
進去,只見每一個人的神情,全是那樣異乎尋常,他們不是呆若木雞似地站著,就是在
團團亂轉。
我才一走進門,葉老太太便走了出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叫道:「衛家少爺。」
她的聲音,十分哽咽,而她雙眼紅腫,可見在近幾天來,她一直在以淚洗面。
我連忙安慰著她:「老太太,我甚麼都知道了,別難過,我會有辦法,剛才我在路
上見到家祺,他在甚麼地方?」
老太太顫聲道:「在他自己的書房中。」
我又道:「他現在沒有甚麼,是不是?」
老太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衛少爺,我們葉家,不知作了甚麼孽──
」
我不等她講完便道:「老太太,我去看看他,我想一定沒有事。」
當我講出了這句話之後,我發現周圍的人,全將我當作是一個志願去赴死的人那樣
望著我!
連葉老太太也流著淚:「你還是不要去的好,讓他去吧!」
我幾乎有點粗暴地推開了葉老太太,因為我實在忍不住當時的那種氣氛。當時,所
有的人,似乎都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一樣!
我推開了葉老太太之後,便大踏步地向葉家祺的書房走去。我走得十分快,不一會
,便已將嘆息聲和哭泣聲,一齊拋在身後了。
我來到了葉家祺的書房之前,書房的門關著,我伸手扣了扣門。裏面立時傳來了葉
家祺的聲音,道:「誰?請進來。」
我連忙推門進去,我站在門口,我是期待著葉家祺的極其熱烈的歡迎的。
可是,我卻看到,葉家祺只是坐在寫字檯前面的椅子上,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立時又轉回頭去,在他向我望一眼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上神情,十分怪異。
接著,我便聽得他道:「原來是你,你來了……你,你……」他講到這裏,忽然喘
起氣來。
我連忙向前走去,他卻向我揮著手:「你,你還是快出去的好,我忍不住了,我已
經忍不住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像是正在和一種十分可怕的力道相抗衡。
同時,他的口中,也發出了一種十分奇異,十分尖銳的叫聲來。
那種叫聲,即使是發自我最好的朋友葉家祺的口中,聽來也令得人毛發直豎,我連
忙再向他走去,可是我才來到了椅子之後,他已經站了起來。
葉家祺是突如其來地站了起來的,是以,當他站起的時候,將椅子也掀翻了。
然後,他立即轉過身來。
在他轉過身來的那片刻之間,我真的呆住了,因為我離得他極近,只不過兩三尺,
但是我卻不能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葉家祺!
他整個臉可怕地扭曲著,抽搐著,他的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來,他的臉上,綻出
許多紅筋,盤在他的皮膚之下,看來像是還在蠕蠕而動。
他繼續張大口,發出一陣陣的怪聲,然後,他突然向我撲了過來,緊緊地捏住了我
的脖子。
我是正在極度的驚愕之中,被他的雙手捏住了脖子的,是以我根本連出聲呼叫的機
會也沒有。而如果不是我從小就有著十分好的中國武術造詣的話,那我也一定會被他捏
死了!
我那時,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困難地揚起手來,在葉家祺的「太陽穴」上,重重
地扣了一下,令得他鬆手。
然後,我猛地翻起身,手肘在他的下頦之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他仰天跌倒在地上。
我那兩下重擊,是足可以令得一個強壯如牛的人昏迷不醒的。
而我那時候,也的確想他昏過去,因為我除了使他昏過去,鎮定一下之外,也沒有
別的好辦法。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葉家祺在跌倒之後,卻並沒有昏過去,而是立時跳了起
來!
他一跳了起來之後,雙眼睜得老大,望著我,可是他的眼中,我卻幾乎看不到眼珠
,只看到一片極深的深紅色,像是他的眼珠已被人挖去,只留下了兩個深溜溜的血洞!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個人的眼睛如此恐怖(在以後的二十年中也未曾看到過),
我發呆似地站著,而葉家祺則發出了一下怪吼,又衝了過來。
他雙拳齊出,一起擊在我的胸口。
我根本料不到葉家祺會發出那麼大的力道來,這兩拳之力,令得我的身子,凌空飛
了起來,向後直撞了出去,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到了牆壁之上。
那一撞,使我坐倒在地,而且,要花好幾秒的時間,才站得起來。
當我站起來的時候,葉家祺抱住了頭,正在團團地轉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我實在不知道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何以變得那樣子?他一
定是瘋了,不論是由於甚麼原因,他毫無疑問地是瘋了,在屋中團團亂走,剛才差一點
將我捏死的人,一定是一個瘋子!
雖然他曾和我通過電話,而且在電話中,他講話十分清醒,他的瘋狂,或者是間歇
性的!
我的心中難過到了極點,我呆呆地站著,低聲叫道:「家祺!家祺!」
但是葉家祺對我的叫喚,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只是不斷地轉著,而且越轉越快
。
就算我是在一個中國武術上有著相當造詣的人,我也不能這樣去不斷地旋轉著而不
跌倒,他足足轉了有十分鐘,我也呆立了十分鐘。
然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一步一步地向他走過去,陡地伸出了雙臂,將他攔腰抱佐
,他不再旋轉,但是拼命地掙扎著。
葉家祺掙扎的力道極大,但是我抱住他的力道,卻也不小,我下定決心要將他抱住
,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
於是,我們兩個人的身子,就在他的書房之中,撞來撞去,我們幾乎撞倒了一切陳
設,發出驚人之極的聲響來,在書房外面,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葉家的男工,最後
,葉老太太也來了。
我一面抱著葉家祺,一面叫道:「老太太,我會令他安靜下來,我會令他安靜下來
。」
葉老太太也不說甚麼,只是哭。做母親的,除了哭之外,還有甚麼別的法子?
我抱著葉家祺,和葉家祺在房間中足足鬧了半小時,葉家祺才突然軟了下來,他軟
倒在我的身上,一動也不動。看他的樣子,他像是一具機器,燃料突然用罄了一樣,我
用腳踢起一張椅子來,將葉家祺放了下來。
葉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想進來看他,但是卻被我阻住了,我道:「老太太,他現在沒
有事了,我想讓他靜一靜,你們都離他遠些,讓我一個人陪著,或者,會在他口中問出
些名堂來的。」
葉老太太垂著淚走了開去,一干男傭人也都嘆息著,散了開去。
我關好了門,轉過身來,看到葉家祺像死了一樣躺在椅子上,汗珠還在不斷地湧出
來。
我也一樣滿頭大汗,我抹了抹汗,這才有機會打量他的書房。
他的書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當我們兩人,都迷於鬥蟋蟀之際,他的書房中,便全
是各種各樣的蟋蟀罐;當我們兩人,迷於做模型飛機時,他的書房中,便全是飛機材料
和丙酮的氣味,可是這時,當我打量他的書房時,卻發現和我兩年前離開時不同了。
這時,書房中的好幾個架子,全部跌倒在地上,架上東西,也散落了一地,那些東
西,全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那全是動物和植物的標本。
許多浸有動物標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後,甲醛流了出來,發出難聞的氣味,然而,那
種難聞的氣味,比起有些標本的醜惡來,那簡直不算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條大蜈蚣的標本,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大的蜈蚣,它足有
兩尺長,背上紅藍交界,顏色鮮明,身體的兩旁全是腳。看到了之後,令人不期而然地
感到全身肌肉在收縮,可是,比起那幾隻蜘蛛來,我卻又寧願選擇那蜈蚣了。
那幾隻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隻,足足有拳頭般大,足上有著一寸來長的暗紅
色的長毛,還有一隻蜘蛛,背部的花紋,十足是一個人的臉孔。
我自然知道葉家祺在大學中讀的是生物,讀生物的人,自然要搜集各種各樣標本,
但是,他究竟是從甚麼地方,找到這許多可怕的東西的呢?
當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書房中這許多標本之際,他開始呻吟。
我繞過了那條大蜈蚣,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望了望我,又望著書房中凌亂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我剛才
有點失常,是不是?」
我並沒有回答他,如果剛才他那樣,只算是「失常」的話,那麼,甚麼樣的人才算
瘋狂呢?
我的不出聲,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這樣望著我幹甚麼?每一個人都有情
緒激動的時候,這又有甚麼奇怪的!」
我不知對一個有著間歇性神經失常的人(當時我如此肯定),是不是應該直截地向
他指出這一點,但是我卻感到,葉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還竭力地在掩飾
著他的失常!
這種明知自己有錯,但是卻還要不住掩露的行為,我最討厭,我一聲冷笑:「家祺
,你不是激動,你是神經失常!」
葉家祺猛地站了起來﹔「胡說,胡說!」
我冷冷地道:「你剛才差一點將我捏死!這是由於你情緒激動麼?還有,前幾天,
你到王家去,操著刀,還砍傷了人,這也是情緒激動麼?」
在我毫不客氣地指責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球亂轉著,葉家祺從來就是一個十分誠實
的人,可是這時的神情,卻十足是一個被捉住了的待審的小偷。
等到我講完,他突然低下頭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喘著氣:「不會的,
不會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他說「不會的」,那分明是他抵賴,這令得我十分生氣。但是,他又說「我不相信
」,這又是甚麼意思呢?這實在令我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張椅子,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道:「家祺,我們還是好朋友,是不?
」
「這是甚麼話,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你立刻和我坐夜車到上海去,
我認識幾個第一流的精神病專家──」
我還未曾講完,葉家祺已然叫了起來,道:「別說了,我不要甚麼精神病專家,我
沒有病,我根本沒有病,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正常人!」
葉家祺說他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我卻可以肯定他絕不正常!
我搖頭著:「家祺,你這樣諱疾忌醫,對你實在沒有好處的。」
葉家祺尖聲叫了起來:「我沒有病。」
我也尖聲道:「好的,你沒有病,那麼我問你,你為甚麼操刀殺人?」
葉家祺轉過頭去,我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是我卻聽得他在不住地喘氣,過了好
一會,他才道:「斯理,我疲倦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對我下起逐客令來了!
這實在使我又是生氣,又是難過,我道:「好,今夜你休息,可是明天,我綁也要
將你綁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才一走出來,幾個男佣人便悄聲問我:「大少爺怎麼了?」
我向他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然後,我躡手躡足地來到窗前,向裏
面偷窺。
只見葉家祺仍然呆若木雞地坐在椅上,過了好久,直到我彎著身子,已然覺得腰酸
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來,他站了起來之後,行動卻沒有甚麼異樣,只見他將倒了
的標本架扶起來,又將跌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拾了起來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面注意著他的行動,他將可以拾起來的東西,都拾了起來之後,坐在書
桌的面前,雙手支著頭,又坐了片刻。
然後,只見他抬起頭來,臉上現出十分憤怒的神色來,伸手「叭」地一聲,在桌上
擊了一下,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團被捏得很皺了的紙團來,看了一下,將紙團用力拋開
去,跌在屋角。
他向房門走來,打開了門,我連忙閃過了一邊,不讓他看到。他走出了幾步,那幾
個男工人一齊恭手侍立,道:「大少爺,老太太吩咐──」
葉家祺怒道:「別管我,我愛上哪裏,就上哪裏!」
那幾個男工連忙道:「是!是!」
葉家祺也不再去理會他們,逕自向前,走了開去。
我連忙向那幾個男工,打了一個手勢,他們向我奔來,我沉聲道:「你們吩咐下去
,是我說的,不論他到哪裏,都不要阻攔他。」
那幾個男工,現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我已頓足道:「照我的吩咐去做,聽到沒有
!」
他們幾個人只得道:「是!是!」
我已疾閃進了書房,在盡角處,將那個紙團拾起,並且展了開來。
那是一張十分普通的白報紙,上面寫著幾個字,是用鉛筆寫的,十分潦草,我辨認
了一下,才看出來那是「我們來了」四個字。
在那四個字之下,另有一行小字,是「福盛旅店三○三號房」。在那行小字之下,
則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符號,那符號像是一隻僵直了的蜘蛛,看來給人以一種非常詭異的
感覺。
我將紙折好,向外走去,已有男工來道:「大少爺又駕著車出去了。」
我略呆了一呆:「你們誰知道福盛旅店,在甚麼地方的?」
一個車夫用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衛少爺,福盛旅店在火車站旁邊,那是一家
十分骯臟的小旅店,是下等人住的。」
我道:「我相信你們大少爺,是到福盛旅店去了,你準備車子,我們立即就去。」
那車夫道:「好,可是,要告訴老太太麼?」
我搖頭道:「不必了,你們老太太,已將大少爺完全交給我了。」
我和那車夫,匆匆地向外走去,我上了車,車夫趕著馬車,便離開了葉家,這時,
夜已十分深了,街頭十分靜寂,幾乎沒有甚麼人。
是以,馬蹄聲敲在街道上,發出的聲音,也格外冷寞和空洞。
等到我們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天似乎在下著雨夾雪,天氣十分之冷,但是我仍然不
斷地探頭外望,因為我希望可以在半路上看到葉家祺。
但是在冷清清的馬路上,卻發現不了甚麼,一直到我到了福盛旅店的門口,我才肯
定葉家祺真的是到這所旅店來了,因為他的汽車就停在門口。
那車夫講得不錯,這是一個十分低級的小旅店,以致葉家祺的那輛汽車,停在門口
,看來十分異樣。
那家旅店的門口十分污穢,裏面的一切,全都極其陳舊,充滿了霉黑的陰影,一盞
電燈,看來也是半明不暗的,我走了進去,櫃後一個茶房向我懶洋洋地望上一眼。
我向他身後,牆上所掛的許多小竹牌上看了一眼,在「三○三」號房之下掛的小竹
牌上,寫著「陶先生」三個字。葉家祺的車子既然在門口,那張紙條上,又寫著「福盛
旅店三○三」,那麼,葉家祺如今一定是和那個「陶先生」見面了。
我走到那茶房的面前,道:「三○三號房的陶先生,在麼?」
「在,」茶房仍縮著頭,姿勢不變地回答我:「剛才還有一位先生上去探他。」
我向他點了點頭,向樓梯走去,我才走到了樓梯的轉角處,突然黑暗之中,一隻瘦
骨嶙峋的手,疾伸了出來,抓住了我的衣服。
我給這突如其來的事,嚇了一大跳,連忙回過頭去,只看到在我的身邊,站著一個
幽靈也似的女人,她的年紀不很大,而且也不大難看。
但是,她的臉色卻蒼白得可怕,她不但蒼白,而且瘦,可是她卻竭力地擠出一個笑
容來,她望著我:「先生,你……你……」
她一面緊拉著我的衣袖,一面卻講不下去,但是她不必講明白,我已經恍然大悟了
,她是一個可憐的妓女,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中,她想我作為她唯一的顧客。
我嘆了一聲,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不,我要去找人,有要緊的事。」
但她仍然不肯放開,道:「先生,我可以──」
我不等她講完,便已摸出一些鈔票來,塞在她的手中:「你拿去,我今晚有事。」
她接過了鈔票,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我,而我已趁機用力一掙,掙開了她,繼續向
樓上走去。
我的腳步踏在木樓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將到三樓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
。
這旅店的房間,都是用木板來隔開的,而大多數的木板,當中都有著隙縫。當我一
登上三樓之際我就聽到了葉家祺的聲音。
我只聽得他在忿怒地叫著:「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怎能這樣。」
接著,是一個相當蒼老的聲音,講了幾句話。
我一聽那幾句話,便不禁陡地一呆。
那幾句話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我竟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而在我一呆之際,立時
便想起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一老一少兩人來。
那幾句話,似乎和那一老一少兩人在火車中所說的話,屬於同一種語言的範疇的。
我連忙加快了腳步,到了三○三號房的前面,從板縫中張望進去。
我看到了葉家祺,也看到了在房間中的另外兩個人!
那兩個人,正是我曾在火車中遇到過,曾和他們發生過小小爭執的那一老一少!
當時,在火車之上,我就覺得這兩人,神情十分詭異,這時,在黯淡的電燈光和簡
陋殘破的低級旅店的房間中,他們的神情,看來更是詭異莫名。
那個老者仍然在繼續講話,一面講著,一面在指手劃腳,神情十分激動。
而葉家祺顯然聽得懂那老者在講些甚麼,他神色驚怖,但仍然十分倔強,只聽得他
不斷地在說著:「不會的,我不信,你不能!」
那老者突然間住了口,那年輕的道:「葉先生,我們知道你不肯回去,所以特地來
勸你,你一定要回去,不然,你是絕對逃不過我姐姐佈下的羅網的,而且,也沒有甚麼
人能救你!」
葉家祺「砰」地一掌,用力地擊在桌上,將桌上幾隻滿是茶漬的茶杯,震得一起跳
了起來,他大聲道:「你們不必恐嚇我,我不信,我不會死,我一定會活著,活得很好
!」
那年輕人卻有點悲哀地搖著頭:「葉先生,你不能活了,你一定會死,而且,就是
我姐姐所說的那個日子,你就會死!現在,你一定已感到很不對頭,是不是?為甚麼你
還不信?」
葉家祺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他仍然大聲道:「我不信,你們的這些鬼把戲,嚇
不倒我,明天,我就到上海找醫生檢查!」
那年輕人仍然搖著頭:「沒有用,葉先生,那些拿刀拿針的醫生,一點用處也沒有
,只有我姐姐才有法子!」
我在外面,聽到了這裏,心中的驚訝,實在已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而且,我心中
的憤怒,也很難再遏制下去的了。
這一老一少兩人,不斷以死亡在威脅著葉家祺,而且,葉家祺的行動失常,似乎也
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因為他不斷地受著恐嚇的緣故。
這實在太豈有此理了,這一老一少是甚麼東西,居然敢如此欺侮我的好朋友,他們
何以能隨便定人的生死?難道他們是死神的使者?
我猛地用力一推,我這一推,並沒有將門推開,但是由於我用的力道太大了,「嘩
啦」一聲響,整扇門都塌了下來,而我也一步跨了進去。
我的突然出現,令得房中的三個人,盡皆一呆,一個茶房聞聲,驚惶失措地走了過
來,道:「甚麼事?甚麼事?」
我向他揮了揮手:「走開,沒有你的事,就算我們要打架,打壞的東西,也一律算
在我的帳上。」
那茶房看了看我,又向房內張了一下,他忽然看到了葉家祺。葉家祺是蘇州著名的
大少爺,那茶房一看就認得他了,立時點頭哈腰:「原來葉大少爺在,那就不妨事!」
那茶房退了開去,葉家祺才頓了頓足:「唉,你怎麼來了?」
第四部:苗疆奇遇
聽他的口氣,像是嫌我多事一樣,我也不去理會他,轉身向那一老一少道:「兩位
是甚麼堂口的?有甚麼事,找我好了。」
我一面說,一面已連連做了幾個手勢。
這幾個手勢,全是幫會中人見面時,表示是自己人的手勢,我因為從小習中國武術
之故,和幫會中的人很熟悉,而這時,我也以為他們兩人所講,我聽不懂的話,是一種
江湖上的「切口」。
但是,當我這樣問那一老一少兩人的時候,他們卻睜大了眼,大有瞠目不知所對之
狀。
我又「哼」地一聲:「你們不給我面子,那你們要怎麼解決?說好了!」
那一老一少,仍然不出聲,而葉家祺則道:「唉,斯理,你弄錯了,你完全弄錯了
!」
我道:「這兩個人不是在威脅你麼?」
他答道:「可以那麼說,但是事情卻和你想像的絕對不相同,來,我們走,連夜開
汽車到上海去,我將經過的情形告訴你。」
我疑惑地望著他,那年輕人又叫道:「葉先生,你已沒有多少時間了,三天之內,
如果你不跟我們走,那就來不及了。」
葉家祺冷笑道:「我根本不會跟你們走,而且,我也絕不會死,你們別再放屁了!
」
那年輕人對著老者,嘰咕了一陣,看樣子是在翻譯葉家祺的話。
而那老者聽了,卻嘆了一聲,大有可惜之狀。
這時,葉家祺已不理我同意與否,而將我硬拉出房間來。
我在被他拉出房間之時,仍然回頭看了一下,我看到那一老一少兩人的臉上,都現
出十分悲傷而憂戚的樣子來。
我絕不能說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偽裝出來的。然而,這兩個人,分明是用死在威
脅著葉家祺,他們當然不是甚麼好東西。
但是,如果他們是壞人的話,在他們的臉上,又怎可能有這樣的神情呢?
我想要停下來,再問一個究竟,然而葉家祺卻用極大的力道,一把將我拖了下去,
直到了旅店的門口,他才喘了一口氣,又拉著我來到了汽車邊。
那車夫一看到我們,立時迎了上來,葉家祺向他揮著手:「去,去,我和衛少爺到
上海去,你自管回去好了,別那樣瞧著我!」
葉家祺最後一句話,是大聲吼叫了出來的,嚇得那車夫連忙向後退去,葉家祺已打
開了車門,葉家祺肯到上海去,那使我十分高興。
因為在上海,我知道好幾個名醫,那幾個名醫若是能夠診治葉家祺的話,當然可以
找出病源來的。
我和他一齊上了車,他駕著車,不一會,便到了公路之上,他一直不出聲,我也不
去打擾他。
過了約有十來分鐘,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來,道:「你不要以為我在說笑,雖
然我自己也不信,但是剛才那一老一少兩人,卻堅持說我中了蠱,至多還有二十天的命
!」
我吃了一驚,對於「蠱」,我所知極少,只不過從書上看來的,而且多半還是在小
說中看來的,尤以還珠樓主所著的小說為多。
我還是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口中聽到「中蠱了」這樣的話來。
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我知道,葉家祺已肯向我講出一切經過來了,我淡然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慢慢和我說。」
葉家祺又沉默了片刻:「為了搜集生物標本,去年夏天到雲南去了一次,雲南省可
以說是天然的動物園和植物院。」
我訝然道:「為甚麼你在信中,一點也沒有和我提起?」
葉家祺道:「我本來是想等回來之後,將各種標本整理好,等你來找我時,看到了
這些標本,嚇了一跳之後,再告訴你的。」
那些標本,倒的確曾令我嚇了一跳。然而當時葉家祺的情形,更令人心跳,是以我
全然未曾對那些標本的來歷,多加注意。我點了點頭,問道:「在那裏,你遇到了甚麼
?」
葉家祺又呆了許久,才道:「我是和一個大學講師,以及兩個同學一起去的,名義
上,我們是一個考察團,我們先到了四川,再到康定,然後一路南下,沿著瀾滄江向南
走,那一次旅程,簡直是奇妙極了,所經過的地方,景色之雄奇,絕不是我所能形容,
那一段旅程,簡直就像神仙過的日子一樣!」
我對葉家祺的話,並沒有甚麼特別反應,這一段路,全是最崎嶇,最難行的山路,
以及人跡不到的蠻荒之地,旅程絕不可能愉快,他當然是過甚其詞。
葉家祺繼續道:「我們一直止於普洱以南約八十里的一個苗砦之中,那地方,是崇
山峻嶺中的一個小山谷。」
葉家祺說:「在瀾滄江邊,有一條巴景河注入江中,那河的河水,當真是美妙之極
了,瀾滄江的江水是何等湍急,可是那河的河水,卻平靜得像鏡子,清澈得像水晶!」
自他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嚮往的神色來。
「我們用兩粒金珠子,向一個苗人買了他搭在河邊的一幢竹屋子,那種屋子有趣極
了,屋頂全是芭蕉葉蓋成的,雨洒在上面,發出美妙的聲響,我們本來帶著最現代化的
篷帳,但是在那地方,苗人搭的屋子,不知曾用過甚麼方法,毒蛇和毒蟲爬不進去。」
「本來我們是計劃住一個月的,但是,一件突然的事,卻打亂了我的計劃。」
葉家祺講到這裏,停了下來。
他不但停了口,而且,也將車子停了下來。
那時候,主要的遠程交通工具是火車,極少人用汽車來往上海和蘇州之間的,是以
,當汽車一停下來之後,我們都覺得四周圍靜到了極點。
葉家祺伸手按在額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那當然不是夢。那一天晚上,
我在河上蕩著小舟,只是我一個人,其餘三人都忙著在整理我們已然搜集到的標本。」
突然間,在河的上游,我聽到了一陣嘻笑聲,那陣嘻笑聲,在寂靜的黑夜中,傳入
我耳內,令我覺得十分好奇,於是我逆水划船而上,過了半小時,我看到河中有許多火
把,而那些火把,全是自一艘樣子很奇特的船上發出來的。
「那其實不是一隻船,而是十幾艘獨木舟頭尾串在一起,我看到有許多人在船上嬉
戲著,我是帶著望遠鏡出來的,我一手打著槳,令船在水面上團團地轉著,一手持著望
遠鏡,有男有女,他們的打扮,十分奇特,和我一路前來見到的苗民不同。
「我自然知道,中國滇、黔、湘、桂四省的苗民,真要分起不同種族來,不下數百
種之多,苗民只不過是一個統稱而已。我由於好奇,一直在向前看著,卻不料在我看得
出神之際,就在我的小船之旁,發出了一陣水響,我覺得小船側了一側,有水濺到我的
身上。
「這令我嚇了一跳,我連忙放下望遠鏡,可是當我低頭一看間,我不禁呆住了。
「一個女孩雙手攀住了船舷,正仰頭望著我,她的臉上、頭髮上,全是水珠,在月
色之下,那些水珠,就像是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地自她的臉上滑下去,我從來也未曾見
過那麼美麗的少女,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她才好。」
葉家祺輕輕地喘著氣,我仍然不出聲,怔怔地望著他。
葉家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她從水中跳了起來,跳到了
我的船上,她身上幾乎是全裸的,我的心跳得劇烈極了,她這樣美麗,而且還是裸的,
我不知怎麼才好,船在順流淌了下來,她卻毫不在乎,向我的望遠鏡指了指。
「她一定是從那一串獨木舟上游下來的,她大約在水面上看到我用望遠鏡望前面很
久了,是以她才會對望遠鏡感到好奇。
「我連忙將望遠鏡遞給她,她將之湊在眼前一看,她只看了一看,就嚇了一跳,手
一鬆,望遠鏡跌到了水中,我連忙伸手去撈,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祺繼續說下去:「那女孩子也吃驚了,她身子一聳,立時跳了下去,我知道河
水十分深,要找回望遠鏡,自然是不可能。
「是以,當她潛下去又浮起來的時候,我對她大聲叫道:不必找了,你不要冒險。
她雖然不懂我的話,而我的叫聲,卻引起了上游獨木舟上的人的注意,獨木舟於是順流
放了下來。
「那些人見了我,都好奇地交頭接耳,那女郎不久又浮了上來,大聲講了幾句,那
些人一齊都跳到了水中,我明知他們白辛苦,可是和他們語言不通,卻也沒有辦法可想
。
「那些人一齊潛水,足足找了一個小時,當然找不到我的望遠鏡,這時又有一艘獨
木舟順流而下,獨木舟上是一個年輕人,那些人見到了他,又紛紛地叫了起來,她愁眉
苦臉,對那年輕人不斷講著甚麼。
「那年輕人的面色,變得十分凝重,他划著船,來到了我的船邊,道:『先生,芭
珠說,她失去了你的寶物,你的寶物,可以使人由這裏,一下子飛到那裏去的。』我聽
了之後,幾乎笑了出來。
「望遠鏡使被看到的東西移近,但是芭珠──那當然是女郎的名字──卻以為是她
的人,一下子到了遠處,還以為我的望遠鏡是寶物,那年輕人既然會講漢語,我自然可
以和他交談,我道:『那不是甚麼寶物,只不過是一具望遠鏡,不見了就算了,不必再
找了。』那年輕人似乎有點不信我的話。
「他側著頭,小心聽著我所講的每一個字,直到我講了第二遍,他才大喜過望地點
著頭,又向那少女講了幾句話,那少女臉上的愁容消失了,顯然是那年輕人轉達了我的
話,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少女笑起來有那樣的美麗,我實在難以形容。」
葉家祺講到這裏,又停了半晌。
我只是呆呆地聽著,連身歷其境的葉家祺,這時追憶起來,都有著如夢似幻的感覺
,我是聽他講的人,當然更有那種感覺。
一直等到他略停了一停,我才吸了一口氣,道:「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就是你剛才在旅店中見到的那個,他叫猛哥,是芭珠的弟弟,那老頭
子的兒子。」葉家祺在講到「那老頭子」四字之際,他的身子。又發起抖來,而他的雙
手,也緊緊地掩著他的臉。
我為了使他的神經鬆弛些,也為了調和一下當時車廂中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氛,我
笑了起來:「那不錯啊,漢家少年,遇上了苗家少女,她那銷魂蝕魄的一笑,大概表示
她對你有了情意──」
我才講到了這裏,葉家祺突然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向我大聲喝道:「住口!」
他這一聲呼喝,是如此之粗魯,以致他的唾沫,都噴到了我的臉上。
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我並不是一個好開玩笑的人,然而我和葉家祺如此之熟,他
何以對我的話,反應得如此之憤怒?
我可是講錯了甚麼?
從他的神態來看,我的話,一定觸到了他心靈之中最不願被人觸及的創傷。但事實
上,根據他的敘述,他和芭珠之間,必然是有了深情的,而且,發展下去,事情似乎也
不會不愉快。
在那一剎間,我還以為葉家祺的「病」,又要發作了,我驚愕地瞪著他,他喘著氣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他才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你心境不好,不時發脾氣,不對我發又去對誰發?」
只有真正的好友之間,才能講這樣的話,是以葉家祺聽了,握住了我的手好半晌,
才道:「當時,我完全被芭珠的笑容迷住,我和你的想法一樣,這樣的事,在小說中,
在電影中,看到太多了,令得我那時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甜蜜的幻想,我看到芭珠一
面望著我,一面又對猛哥說了些話。
「然後,猛哥告訴我,他們這一族人,是附近數百里所有苗人之中,最權威的一族
,叫著『阿克猛族』,只有幾百人──」
葉家祺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然後他嘆了一聲,道:「那時候,我不知道『阿克
猛』在他們這一族的語言中的意思就是『蠱』,如果知道,我或許不會去了。但……那
也難說得很,因為我對於『蠱』的觀念,也模糊得很,我根本不知道苗人之中,有一族
叫作『蠱族』的,而且,芭珠的笑容──」
葉家祺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猛哥說,他們那一族,多少年來,居住的地方,
是絕不准外人進去的,只有五年前,有一個金頭髮,綠眼睛,全身都有著金色的細毛,
鼻子又高又勾,皮膚白得出奇的『怪人』,因為曾救了他們族中的一個人,所以曾進入
過他們居住的所在,而那『怪人』立即迷戀住了他們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住了下來。
如今,由於我的大方和慷慨,我可以作為第二個例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去。
「我當時聽了猛哥的話之後,幾乎沒有考慮,你知道,我天性好奇,聽猛哥將他們
所住的地方,形容得如此神秘,而且居然還有一個『綠眼睛生金毛』的『怪人』,那我
更是要去看一看。而且,芭珠正笑殷殷地望著我,她毫無疑問對我有著十分的好感,也
毫無疑問,她是希望我答應的。」
他又嘆了一聲,才道:「我,立即就答應了他。」
當他在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痛悔自己做了一件極端錯誤的事一樣。
然而我卻不明白他有甚麼錯,因為如果換了我,我也一定答應去的,苗人居住的區
域,本來就是桃花源式的神秘之極的地方,何況這一族的苗人,更比別族苗人神秘,怎
能不去看個究竟?
停了好一會,葉家祺才又道:「於是,猛哥扶住了我跳上了他的獨木舟,向前划去
,芭珠的獨木舟緊靠著我們的獨木舟,我無法和她交談,只好和她相視而笑。
「獨木舟逆流而上,他們划船的技巧十分高,是以船的去勢很快,不一會,船便已
到了河邊的懸崖上,那貼近河邊的懸崖,有著許多山洞,所有的人,都在高聲唱著十分
優美的山歌。但是在突然之間,歌聲停止了!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到了一個十分狹窄的山縫前。那山縫十分狹窄,恰好只可以
供一艘獨木舟通過。而且,河水顯然是注入那山縫中的,是以在山縫口子上,形成了一
股急流。
「那股急流產生極大的力量,使獨木舟一旦擺橫,對準了山縫之後,便會被急流的
力道,帶著向山縫中直淌了進去。
「山縫之中一片漆黑,那是一段十分長而曲折的道路,所有的人都不出聲,除了水
聲以外,沒有第二種聲音,而且,獨木舟是不必划的,完全是順水在淌著。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們已從山縫之中出來了。
「而當我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時,我實在呆住了,我實在不相信世上有那麼美麗的
所在!
「獨木舟自山縫中淌了出來之後,緩緩地駛進了一個很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靜的
湖水上,使我覺得沉浸在一片銀光之中。
「在那美麗的湖旁,我看到許多屋,房屋的樣子,也是特別的,有著很技巧,很尖
的頂,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長梯通向屋子。
「有皮鼓的砰砰聲傳來,一定是代表某種語言,接著,無數火把出現了,數十艘獨
木舟,從湖的對岸迎了過來。
「那幾十艘船,全對我表示歡迎,事後才知道,阿克猛族的苗人,對於私有觀點,
極之尊重,尊重到了超過我們想像的程度。像在河上發生的事情那樣,我可以堅稱那望
遠鏡是寶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寶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極高的賠償,而且也可以要求芭
珠作為我的奴隸,而她不得拒絕。
「但是,我卻大方地不計較,而芭珠又是他們族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人的女兒,那
麼我受到盛大歡迎,自然順理成章。
「我被擁上岸,在那裏,我首先見到了那個『金毛怪人』,他使我笑得打跌。
「做夢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個『金毛怪人』,絕不是甚麼史前的怪物,而是一
個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在內地失蹤的瑞典著名的生物學家,國際上細菌學的
權威,平納教授,大學課本,有好幾種就是平納所著的!
「但是說猛哥形容錯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過將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
十分詳細而已。這位著名的教授,的確是一頭金髮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
在月光之下,也閃著異樣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膚白,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典型的北
歐人。一個只曾在苗區中生活的年輕人,不將一個北歐人當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
容易了。
「平納教授一見到了我,顯出異常的高興,在我的肩頭上大力地拍著,他的英語帶
著極濃的北歐口音,他不斷在和我說著話,可是,他只不過和我交談了幾分鐘,便被打
斷了。
「二十多個年輕男女,將我擁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我不明白他們是甚麼意思,
猛哥在人叢中擠了出來,在我的耳邊道:『你應該去見我的父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
的要求,因為看來,猛哥和芭珠的父親,正是這個族的族長。
「我點了點頭,猛哥補充道:『你必須一個人進去,這是特殊的榮耀。』我笑了一
下,向前走去,來到了那幢屋子的門前,那扇門是用極細的一種草編成的,十分緊密,
當我的手向那扇門推去時,我突然聽得平納教授在大聲道:『看天的份上,別進去!』
」
葉家祺講到了這裏,又停了下來。
他將他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約又有了甚麼痛苦的追憶,是
以也不去催他。
葉家祺在那個神秘的地方,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實在是我所無法想像的,
所以我也沒有法子問他甚麼。
過了好一會,才聽他又道:「我當時呆了一呆,不知道平納教授這樣高叫是甚麼意
思,我回頭看去,可是圍在我身後的人,已開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納,也沒有再
聽到他說甚麼──唉,那時,我若是聽他的話,別推開那扇門就好了。」
然後,他才又嘆了一聲:「但當時我完全被這種新奇的環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
曾去細想一下平納教授的高呼,我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別看那扇門只是草編成的,但由於它十分堅厚,是以有極佳的隔音效果。是以當
我一推門走了進去,順手將門關上之後,便甚麼都聽不到了。
「屋中的光線十分黑暗,在我剛一將門關上之際,幾乎甚麼都看不到,為了怕有失
禮儀,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事前,我只是站著不動。
「在我站立不動之際,我首先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我很難說出這是一種甚麼氣味
,那是好幾種氣味的混合,有的香、有的腥,這種氣味,使我覺得身在異域,我是處在
一個我無法了解的神秘環境之中!
「不消多久,我的視力便適應黑暗的環境,我看到,在屋中央,一個老者,席地而
坐。
「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親了,我正在想著如何向他行禮才比較得體
,卻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七隻,三寸來長,赤紅色的毒蠍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
上身之上爬著!
「那六七隻毒蠍子的尾鉤高高地翹著,我是學生物的,自然知道,這種劇毒的毒物
,只要它的尾鉤向下一沉,鉤進了人體之中,那麼,再強壯的人,也會在半分鐘內斃命
!
「當時我簡直嚇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就在這時,我覺得的我手背上發癢
,我連忙揚起手來一看,唉,我實在難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甚麼時候,在我的手
背上,爬上一隻長滿了紫黑色長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可以斷定這種蜘蛛是
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雖然我到這一帶來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隻這樣的蜘
蛛做標本,但是當這樣的蜘蛛出現在手背上,那無論如何,是一件極不愉快的事。
「我僵立著,身子在發抖,那老者則微笑,欠了欠身,用一隻鳥羽做成的掃帚,在
我的手背上掃了一掃,那隻蜘蛛掃了下地,那隻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
,爬上了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脅下,就伏了下來不動,像
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窩中一樣!
「我感到一陣昏眩,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也不顧禮儀了,我連忙拉開門,我幾乎是
跌下梯子去的。當我到了下面時,猛哥連忙問我,道:『我爹對你做了些甚麼!』我急
促喘了口氣,道:『他……他似乎將一隻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
「我不知我這樣說法對不對,因為事實上,我只看到那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沒
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來。
「可是,猛哥一聽我那樣講,卻立時歡呼起來,我也不知他叫了一句甚麼,所有的
人都呼叫了起來,歡聲雷動,芭珠也在這時,被人推了出來,她顯然刻意地打扮過,她
的頭上,潑滿了一種發出異樣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來更像仙女,她被推到我的
身邊,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認為是我們族中的一員,爹已准了你和芭珠的婚事!
』
「直到此際,我才陡地一驚,我和芭珠的婚事?我並未向芭珠求過婚,如果我這樣
,那不是太兒戲了麼?我想要分辯幾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樣皎潔,芭珠是如此美麗
,族人的歌舞,又是如此狂熱,我實在無法抗拒那麼多的誘惑,所以,在我呆了一呆之
後並不分辯,立時抱住了芭珠。
「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飲一種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瘋狂的時刻,我在飲了酒之後,
和芭珠遠遠地奔了開去,在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這是我的一段
艷遇,芭珠固然美麗,但是娶她為妻,還未免不可想像,當她躺在我臂彎中時,我已經
在想,當我回到上海,向人講起這段艷遇時,會引起多少人的欣羨!」
葉家祺又停了下來,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能救了,那是報應,薄倖兒
不是總有報應的麼?可是……可是我從頭至尾,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根本不愛她。」
我想責備葉家祺幾句,責備他既然根本不愛芭珠,為甚麼當時不立即拒絕。
但是我卻沒有出聲,因為我了解葉家祺的心情,在他的敘述中,我已經完全可以明
白當時的情形了,有那一個年輕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誘惑呢?而且,正如葉家祺所
說,他以為那是艷遇,以為那是隨時可以離開的,而且不必負責的事!
葉家祺用力地搖著頭,又道:「這樣,過了七天,我想起了平納教授,我想見他,
可是他卻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了。我想起了我的標本採集隊,於是我告訴猛哥和芭珠,
我要離去。
「但是,當我這樣告訴他們之際,他們卻只是用搖頭來回答我,這使我十分惱怒,
我終於不告而別,從另一道石縫的急流中淌了出去。
「我剛一出了那山縫口,重又來到河面上之際,猛哥追上了我,他要我立時回去,
我當然不肯,他最後才道:『你要走也沒有法子,但是我不妨告訴你,我們的族人,最
精於下蠱,我的父親,我、芭殊,都是此道的高手。你絕不能離開超過一年,而且,你
和芭珠已經結了婚的,你不能再結婚!』當時,我只將他的話,當作是無聊的恫嚇!
「我當然不作理會並告訴他,我是一個文明社會的人,他們要我在他們這種未開化
的地區過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猛哥卻不顧我說甚麼,只自顧自道:『芭殊准你離開一年,一年之內,你一定要
回來,如果你不回來的話,你一定會瘋狂,你的瘋狂是逐步來的,在大半年之後,是每
隔十來天一次,以後就越來越密,直到完全瘋狂為止。但是,如果你竟然和別人結婚的
話,那麼,你必然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慘死!』猛哥講得十分認真,像是他的話是一定
會實現的一樣。
「當時,為了怕他們大隊人追上來,強將我攔了回去,所以我只敷衍著,告訴他,
我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或者我會回來久居。
「當夜,我回到了營地,立即逼著土人向導連夜起程,不幾天,我們已遠離了那個
苗區,人家問我那幾天在甚麼地方,我也只說是迷了路,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那一段
經過,我自己也將之淡忘了,可是,可是……」
葉家祺講到這裏,便難以講下去。
可是他不必講下去,我也可以想到他所要講的是甚麼了,他在離開的時候,根本沒
有將猛哥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如今,猛哥的話,已然漸漸成為事實了!
我聽了他的敘述之後,心中的駭然,難以形容,因為他所講的一切,實在太不可思
議了。
天下真的有「蠱術」麼?真的有一些人,精於「蠱術」,可以使人在不順他們的意
思之際,令得中了「蠱」的人瘋狂或死亡麼?
如果真的有,那麼「蠱術」究竟是甚麼?是一種甚麼力量?
從眼前葉家祺的情形來看,他已中了蠱,漸漸地變為瘋狂,但是真的是如此麼?
我的腦中,亂成了一片,我呆了半晌,才道:「家祺,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待我開
車,到了上海之後我們好好地找精神病專家來研究一下。」
葉家祺苦笑了一下:「直到如今,我還是不相信猛哥的鬼話的,我一切全正常,世
上也不會有那種神秘的力量的。」
第五部:美女芭珠
我和葉家祺換了一個位子,由我來開車,我又問道:「那麼,猛哥和他的父親,找
到你之後,又和你講了些甚麼?」
「他們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聽到,他們要我跟他回去,並且一再說,如果我
結婚的話,一定性命難保,他們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蠱,他們也沒有法子解
。」
我道:「這樣說來,事情越來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這種事,我也很高興你不信,
家祺!」
葉家祺欣然:「我們畢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說過,我那時,很年輕很年輕,葉家
祺也一樣。在我們年輕的想法中,有一個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認為人類的科學,已
可以解釋一切現象!
如果有甚麼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那他們就認為這件事是不科學的,是違反科
學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虛假的。
直到以後,經歷了許多事之後,我才知道,有甚麼事是科學所不能解釋的時候,那
些是因為人類的知識,實在還是太貧乏了,科學還是太落後了的緣故。
只是可惜得很,當我知道了這一點之後,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了我連
後悔的感覺,也遲鈍了。
在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們到了上海。
我將車直駛進虹橋療養院,替葉家祺找了一個頭等病房,當天中午,名醫畢集,對
葉家祺進行會診。會診一直到傍晚時分才結束。
在會診結束之後,一個德國名醫拍著我的肩頭,笑道:「你的朋友極其健康,在今
天替他檢查的所有醫生全都死去之後,他一定還活著!」
聽了這樣的話,我自然很高興,可是我的心中,卻仍然有著疑問。
我道:「可是,大夫,我曾親眼看到他發狂的,他本來是一個十分文弱的人,但是
在發狂的時候,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而且,他自己對自己的行為,也到了絕不能負責
的地步。」
那專家攤了攤手:「不可能的──照我們檢查的結果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麼總不成是我和你在開玩笑吧?」
專家又沉吟了一會,才道:「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發瘋之前,曾受催眠,
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對某一事情的恐懼,而造成他暫時的神經活動不受大腦中樞控制,這
是唯一的可能了。」
專家的話,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
在葉家祺的敘述中,我聽出他對於猛哥的話,雖說不信,但恐懼卻是難免,一定是
他心中先有了恐懼,而且猛哥和他的父親,又做了一些甚麼手腳,是以葉家祺才會間歇
地神經失常。
這使我十分憤怒,我認為這些苗人,實在是太可惡了,我走進了病房,將會診的結
果,和那位德國專家的見解,講給葉家祺聽。
最後,我道:「家祺,我們快趕回蘇州去,將那兩個傢伙,好好的教訓一頓。」
葉家祺在聽了我的話之後,精神也十分之輕鬆,他興奮地道:「這位德國精神病專
家說得對,我雖然不信猛哥的話,可是他的話,卻使我心中時時感到害怕!」
我道:「這就是了,這兩個苗人,我要他們坐幾年牢,再回雲南去!」
我們有說有笑地,在當天就離開了療養院,當天晚上,回到了蘇州,直衝到那家小
旅店之中。
可是,到了旅店中一問,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親,已經走了,是伙計送他們上
火車南下的。
我一算,他們走了一天,如果我們用飛機追下去的話,那是可以追到他們的,而以
葉家的財勢而論,要包一架小飛機,那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立時提出了我的意見,可是葉家祺卻猶豫了一下:「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們兩人之後,你心頭的陰影才會去淨!」
葉家祺笑道:「自從聽了那德國醫生的分析之後,我早已沒有甚麼心頭的陰影了,
你看,我和以前有甚麼不同?何必再為那兩個苗人大費手腳?」
我雙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細地看了他好一會,感到他實在已沒有事了,是以我們一
齊大笑了起來。
等到我們一起走進葉家大宅,我和葉家祺一起見到葉老太太時,葉老太太也感到葉
家祺和時時發病時不同,她一面向我千恩萬謝,一面又派人去燒香還願。
而接下來的幾日中,我雖然是客人,但是由於我和葉家祺非同尋常的關係,有許多
事,下人都走來問我,求我決定,我也儼然以主人的身份,忙著一切。
這場婚禮的鋪排、繁華,實在難以形容,而各種各樣的瑣事之多,也忙得人昏頭轉
向,葉家祺一直和常人無異。
葉家的空房子住滿了親戚朋友,我和葉家祺一直住在一間房中。
到了婚禮進行的前一晚,我們直到午夜才睡。
睡了下來之後,我已很疲倦,幾乎立時就要睡著了,可是葉家祺卻突然道:「如果
芭珠真下了蠱,那麼,後天早上,我就要死了!」
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為然地道:「家祺,還說這些幹甚麼?」
葉家祺以手做枕地躺著,也聽出我的聲音十分緊張,他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看你
,像是比我還緊張,現在我心頭早已沒有絲毫恐懼了!」
我也不禁為我的緊張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鬧新房不知要鬧到甚麼時候
,你還不養足精神來對付麼?」
葉家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輕鬆,也十分快樂,這是一個新郎應有的心情,尤其
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歡的,想起以後,新婚燕爾的旖旎風光,他自然覺得輕
鬆快樂了。
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種各樣的人,潮水一樣地湧了進來。
葉家的大宅,已經夠大了,大到我和葉家祺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
不敢亂走,但這時,只見到處是人。
大廳上,通道上,花園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擺筵的,全都大擺筵席,重要
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廳之上,有人來就鬧席,穿著整齊號衣的佣人,穿梭也似地
在賓客中來往著。
下午吉時,新娘的汽車一到,更是到了婚禮的最高潮,我陪著新郎走了出來,陪著
新娘下車的美人兒,一共有三個人之多,她們是新娘的甚麼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覺得
她們全都明艷照人。
婚禮半新不舊,叩頭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個下午下來,只是鞠躬,也夠
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燈火通明,人聲喧嘩,吹打之聲,不絕於耳,我幾乎頭都要漲裂了,終
於抽了個空,一直來到後花園,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樹之旁,倚著樹坐了下來。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邊,十分冷清,我也可以鬆一口氣。
那地方不但十分靜,而且還很黑暗,所謂大仙祠,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過是小
小的一間,可以容兩三個人進去叩頭而已,祠門鎖著,看來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來不久,正想趁機打一個瞌睡,因為我知道天色一黑,當那些客人酒足飯
飽之後,就會向新娘、新郎「進攻」,而我是早已講好,要盡力「保駕」的。
我閉上了眼,在矇矇矓矓,正要睡去之際,忽然聽得有腳步聲傳了過來,我立過時
睜大了眼睛,只見黑暗中,有一個女子,慢慢向前走來。
我吃了一驚,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竟認為那是狐仙顯聖來了,因為狐仙多
是幻成女子顯聖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來到了我面前之際,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那是葉家敏,而她顯然
也不知道我在這裏,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來。
我心想,如果這時,我一出聲,那定然會將葉家敏嚇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沒有出聲
。
我貼著樹幹而坐,而且,樹下枝葉掩遮,連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葉家敏就
在我的身前經過,也沒有看到我。
我一見她時不出聲,是怕她吃驚,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過去之後,我卻生出
了極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著那麼大的喜事,她不去湊熱鬧,卻偷偷地走來這裏做甚麼?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時候,葉家敏曾約我到西園去和她見面,結果她被四阿
姨追了回去,我並沒有見著她。而事後,我好幾次向她詢問,她約我到西園去是為了甚
麼,但是她卻支吾其詞,並沒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變的,是以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時,我卻覺得她的態
度十分可疑。
我隨著她的去向,看她究竟來做甚麼。
只見她來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來,也不推門進去,卻撲在門上,哭了起來
。
這更令我吃驚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結婚日子,她何以躲到那麼冷僻的角落,哭了起
來?
她一直哭著,足足哭了十分鐘,我的睡意,已全給她哭走了,才聽得她漸漸止住了
哭聲,卻抽噎著自言自語道:「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要這樣?」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了起來:「家敏,你在做甚麼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聲,顯然使葉家敏蒙受極大的驚嚇,她的身子陡地向後一撞
,撞開了大仙祠的門,跌了進去。
我連忙趕了過去,大仙祠是點著長明燈的,在幽暗的燈火照耀之下,我看到葉家敏
滿面淚痕,神色蒼白地跌倒在地上。
我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抱歉地道:「家敏,我嚇著你了,是不?」
葉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忙道:「你已經長大了,怎麼還
動不動就哭?」
葉家敏始起頭來,道:「衛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難
過。」
我連忙道:「別胡說,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這話給四阿姨聽到了,她要不准你見
人了!」
葉家敏抹著眼淚,她十分認真地道:「是真的,衛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
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剛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訴你了,你們以為他已經好了,但是我卻
知道他是逃不過去的。」
我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甚麼?」
葉家敏正色道:「我知道了,因為我見到了芭珠。」
一聽到了芭珠這兩個宇,我不覺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那證明她真的是甚麼都知道了
,不然,她何以講得出「芭珠」的名字來?
而也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是芭珠告訴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個苗女,沒有甚麼法律觀念,她會不會在葉家祺的婚禮
之夜,前來生事,甚至謀殺葉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忙道:「家敏,
你是在哪裏見到她的?告訴我,快告訴我!」
葉家敏道:「早一個月,我上學時遇到一個十分美麗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
將一切全告訴了我,她在識了大哥之後才學漢語,現在講得十分好,她說,大哥若和別
的女子結婚,一定會在第二天早上,死於非命的。」
我沉聲道:「你相信麼?」
葉家敏毫不猶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為甚麼你相信?」
葉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說不上為甚麼來,或許是芭珠講話的那種神情,我相信她
說的每一句全是真話,她要我勸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開口,就被大哥擋了回去。她又
說,她的父親和哥哥也來了,可是自然也勸不動大哥,衛家阿哥,你為甚麼也不勸勸他
?」
我搖頭道:「家敏,你告訴我,她在哪裏?世上不會有法術可以使人在預言下死去
,除非她準備殺害那被她預言要死的人。」
葉家敏吃驚地望著我,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道:「那還用說麼?如果你大哥會死,那麼她一定就是兇手,快告訴我,她在哪
裏?」
葉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閶門外,我們家的馬房中,是我帶她去的,馬房的旁邊
,有一列早已沒有人住的房子──」
我不等她講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驚惶之色,我去找她!
」
葉家敏望著我:「你去找她,那有甚麼用?」
我立時道:「至少,我可以不讓她胡來,不讓她生事!」
葉家敏低下頭去:「可是她說,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離開她的時候,她已經下了
蠱,大哥一定逃不過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來,可是我卻發現我的笑聲,十分勉強。然而我還是道:「你別阻止我,
也別將我去找她講給人家聽,我相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
事化無。」
葉家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囑了她幾句,然後,我
來到廚房中。這時,最忙碌的人就是廚子了。
廚房中人川流往來,我擠了進去,也沒有人注意,我穿過了廚房,從後面的小門走
了出去,出了門之後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攔了一輛馬車,直向閶門外的葉家馬房而去
,那輛馬車的馬夫,聽說我要到葉家馬房去,面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來。
我知道他所以驚恐的理由,是因為那一帶,實在太荒涼了。
所以我道:「你甚麼時候不敢向前去了,只管停車,不要緊的。」
車夫大喜,趕著車,一直向閶門而去,出了城門不久,他就停了下來,我只得步行
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涼,當我終於來到了那一列鄰近葉家的屋子之際,天色似乎格
外來得黑。
所以,當我向前望去的時候,我只看到黑壓壓的一排房屋,一點亮光也沒有,陰森
得連我心頭,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來。
我漸漸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一間,我想了一想,便叫道:
「芭珠!芭珠!」
我叫了好幾聲,可是當我的聲音靜了下來之後,四周圍實在靜得出奇,我心中的寒
意,也越來越甚,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壯了壯膽,又道:「芭珠?你在麼?是家敏叫我
來的。」
果然,我那句話才一出口,便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道:「你是
誰?」
那聲音突如其來地自我身後傳來,實是令我嚇了老大一跳,我連忙轉過身來。
恰好在這時,烏雲移動,月光露了出來,我看了芭珠,看到了在月光下的芭珠。
當時,我實在無法知道我呆了多久,我是真正地呆住了,從看到她之後,一直到現
在,我還未曾看到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的美麗,是別具一格的,她顯然穿著葉家敏的衣服,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看來像
是一塊白玉,她的臉型,如同夢境一樣,使人看了之後,仿佛自己置身在夢幻之中,而
可以將自己心頭所蘊藏著的一切秘密,一切感情,向她傾吐。
如果說我一見到了她,便對她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愛意,那也絕不為過。而且,我心
中也不住地在罵著葉家祺,葉家祺是一個甚麼樣的傻瓜!
也就在這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和葉家祺雖然如此投機,但是我們卻有著根本上的不
同。他可以忍心離開像芭珠那樣的女郎,我自信為了芭珠,可以犧牲一切──如果芭珠
對我的感情,如她對待葉家祺一樣的話。
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用幾乎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道:「你,芭珠?」
我從來也不是講話這樣細聲細氣的人,但是這時,似乎有一種十分神奇的力量,使
我不能大聲講話。
她也開口了,她的聲音,美妙得使人難以形容,她道:「我,芭珠。」
我幾乎忘了我來見她是為甚麼的了,我本以為她可能是兇手,所以才趕來阻止她行
兇的,但事實上,她卻是這樣仙子也似的一個人!
我又道:「我是葉家祺的好朋友。」
一聽到葉家祺的名字,她的眼睛中,立時現出了一種異樣的光采來。
我不能斷定她眼中的那種光采,是由於她高興,還是因為傷心而出現的淚光。
我忙又道:「芭珠,別傷心。」
我也不知道我何以忽然會講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而那時,我實在變得十分笨拙,連
講出話來,也變得莫名其妙。
經我一說,芭珠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我更顯得手足無措,我想叫她不要
哭,可是我卻知道她為甚麼要哭,是以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張大了口,卻是一句話也
說不出。她顯然不想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哭泣,是以她急急地抹著眼淚,可是她雖然不
斷地抹著,淚水卻還是一樣地湧了出來。
這時候,我又說了一句氣得我自己在一講出口之後想打自己耳光的傻話,我竟道:
「你別抹眼淚,我……我喜歡看你流淚。」
可是,竟想不到的是,我的這句話,使得她奇怪地望著我,她的淚水漸漸止住了。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又問道:「你……家敏叫你來找我做甚麼?」
她雲南口音的漢語,說來還十分生硬,但是在我聽了之後,只是攤了攤手,竟只是
滑稽地笑了一下,事後我想起來,幸而芭珠沒有看過馬戲,不然,她一定會以為我是一
個小丑。
她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是不是家敏怕我一個人冷清,叫你來陪我的?」
叫一個陌生男人去陪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子,這種事情自然情理所無。但這時芭珠
已替我找到了我來看她的理由,我自然求之不得,大點其頭。芭珠又呆了半晌,才慢慢
地向外走開了兩步,幽幽地道:「他……他的新娘美麗麼?」
我道:「新娘很美,可是比起你來,你卻是……你卻是……」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一個美麗的女子,而我以往,在面對著一個美麗的女子之際,我
總可以找到適當的形容詞來稱讚對方的美麗。
但是這時,我卻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我腦中湧上來的那一堆詞句,甚麼「天上的
仙女」啊,「純潔的百合花」啊,全都成了廢物,仙女和百合花比得上芭珠麼?不能,
一千個不能!
她等了我好一會,見我講不出來,便接了上去:「可是我卻被他忘了,可憐的新娘
,我……不是有心要害她,而且,她有一個負心的丈夫,還是寧願沒有丈夫的好。」
我尷尬地笑著:「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芭珠一字一頓地說著,奇怪的是,她的聲音,竟是異常平靜,她道:「因為明天太
陽一升起,他,就要死了,因為他離開了我。」
我感到一股極度的寒氣,因為芭珠說得實在太認真了,而且,她在講這句話的時候
,她眼中的那種神色,令我畢生難忘。
這種眼神,令得我心頭震動,令得我也相信,她的確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懲罰葉家祺
,而這種懲罰便是死亡!
我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定要死麼?」
芭珠緩緩地道:「除非他拋下他的新娘,來到我的身邊,但是,他會麼?」
這時,我才一見到芭珠時,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已然不再那麼強烈了,我也想起
了我來見她的目的,是為了葉家祺。
而這時候,我又聽得她如此說,是以我忙問道:「那麼,你是說,你可以挽救他,
令他不死?」
然而,芭珠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又搖了搖頭。
這實在令我感到迷惑了,我忙道:「那麼是怎麼一回事?你對他下了蠱──?」
「是的,」芭珠回答:「我下的是心蠱,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當他的心向著我的
時候,他絕不會有事,但是當他的心背棄了我,他就一定會死。」
「那太荒謬!」我禁不住高聲呼叫。
「你們不明白,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那的的確確是事實。」
芭珠仍幽幽地說著。
我竭力使自己冷靜,芭珠的話,本來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因為那太荒謬了。
但是,正如葉家祺所說,芭珠說話的那種語氣、神態,卻有一種極強的感染力,使
人將根本不可能的事,信以為真。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麼,甚麼叫蠱,蠱究竟是甚麼東西,你可以告訴我麼?」
芭珠睜大了眼睛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我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並不以為她是在敷衍我,或是不肯講給我聽。正如她所說,她是不知如何才好,
她或許不能用漢語將意思表達出來,或許那根本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一件事。
但是,我還是問道:「那麼,照你的說法,你下了蠱,是不是,表示你將一些甚麼
東西,放進了葉家祺的體內,是不是?」
芭珠皺起了眉:「可以說是,但也可以說不是,我只不過將一些東西給他看一看,
給他聞一聞,那就已經完成了。」
我忙道:「你給他看的是甚麼?可以也給我看一看麼?讓我也見識見識。」
芭珠揚起臉來望著我:「可以的,但是你看到了之後,或是聞到了之後,你也被我
下了『心蠱』了。」
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很想收回我剛才的那個請求。
但芭珠接著又道:「你從此之後,就絕不能對你所愛的人變心,更不能拋棄你曾經
愛過的人,去和別的女子結婚,不然,你就會死的。」
我聽得她這樣講,心中反倒定下來,因為我自信我不愛一個女子則已,如果愛的話
,那我的愛心,一定不會變。
我於是笑道:「給我看。」
我又望了我一會,嘆了一口氣:「你跟我來。」
她轉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面,不一會,便走進了一間十分破敗的屋子中,那屋子
中點著一盞燈火如豆的菜油燈,地上,放著一張毯子,和一隻小小的藤箱。
芭珠蹲下去,打開了那隻藤箱,就著黯淡的燈光,我看到那隻藤箱之中,全是大大
小小,形狀不同的竹絲編成的盒子。
那些竹盒編得十分精美,而且有很奪目的圖案和顏色,芭珠取出了其中的一隻圓形
的盒子來。
那隻盒子,大約有兩寸高,直徑是五寸左右,竹絲已然發紅了,有藍色的圖案,圖
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芭珠將盒子拿在手中,她的神情,十分莊嚴,她的口中,喃
喃地在念著甚麼。
她可能是在念著咒語,但是我卻聽不懂,然後,她慢慢地將盒子遞到了我的面前,
抬起頭來:「我剛才是在求蠱神保佑你,將來獲得一位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放心,只要
你不變心,它絕對無害。」
我實是難以想象這小竹盒中有甚麼神秘的東西,竟可以用一個人心靈上的變化,來
操縱一個人的生死,是以我的心中也十分緊張。
芭珠的左手托著竹盒,竹盒離我的鼻尖,只不過五六寸,她的右手慢慢地揚了起來
,用一種十分美麗的姿勢,打開了竹盒蓋。
我連忙向竹盒中看去。
當我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我幾乎要放聲大笑了起來,因為竹盒中甚麼也沒有,它是
空的!
可是,就在我想要揚聲大笑之際,一股濃冽的香味,突然自鼻孔鑽了進來,令得我
呆了一呆。接著,我也看清,那盒子並不是空的!
在竹盒的低部,有東西在,而且,那東西還在動,那是有生命的東西!
我實在對這竹盒中的東西無以名之,而在以後的二十年中,我不知請教了多少見識
廣的專家,也始終找不出答案來。
那是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它的形狀,恰好像是一個人的心,它的動作,也正像人心
在跳動,而且,它的顏色,在漸漸地轉變,由暗紅而變成鮮紅,看來像是有血要滴出來
。
當我看清楚了之後,我立時肯定,那是一種禽鳥的心臟,但是何以這顆禽鳥的心臟
,會在那竹盒之中,有生命一樣地跳動著?
由於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我的眼睜得老大,幾乎連眨也不眨一下。
接著,我又看到,有兩股十分細的細絲,從裏面慢慢鑽了出來,像是吹笛人笛音之
下的蛇一樣,扭著、舞著。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奇異的景象,我完全呆住
了!
大約過了兩分鐘,芭珠將盒蓋蓋上,我的神智,才算是回復了過來。我苦笑了一下
:「你剛才給我看的,究竟是甚麼?」
芭珠講了一句音節十分古怪的苗語。
我當然聽不懂,又道:「那是甚麼意思?」
芭珠向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用力再嗅了嗅,剛才還在我鼻端的那種異樣的香味,已經消失了。難道,經過了
這樣的兩分鐘之後,我以後就不能再對我所愛的女子變心了?
我仍然不怎麼相信,也就在這時,遠處已有雞啼聲傳了過來。
一聽到了雞啼聲,芭珠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她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她望著我
:「雞啼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知道她是指葉家祺而言的,我道:「雞啼也與他生命有關?」
我的話,並沒有得到回答,她突然哭了起來,她哭得如此之傷心,背對著我,我只
看到她的背部,在不斷地抽搐著。
我用盡了我的可能,去勸她不要哭,但是都沒有成功。直到第一線曙光,射進了破
屋之中,她才止住哭聲,她的雙眼,十分紅腫。
她低聲道:「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好朋友,他,他已經死了。」
她的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來看她的目的。我來看她,是怕她前去葉宅生事,雖然
我一見到了她之後,對她的觀念,有著極大的改變,但是我監視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
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能到葉宅去生事。她說葉家祺已死,那可能是她的神經不
十分正常之故,我仍然不相信。
是以我點頭道:「好的,我走了,但是我還會來看你的,你最好別亂走。」
芭珠輕輕地嘆著氣,並沒有回答我。
我又呆立著看了她片刻,才轉過身,向外走去,走到了大路上,我就叫住了一輛馬
車,回葉家去。當我迎著朝曦,被晨風吹拂著的時候,我有一種這件事已完全解決了的
感覺。
芭珠當然是被損害的弱者,如果說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令得損害她的人死去,直到
這時,我仍然不相信,這太不可思議。
第六部:可憐的新娘
我在歸途中,只是在想著,我應該用甚麼方法,來勸慰芭珠,然後,再送她回家去
。
我雖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卻並不覺得甚麼疲倦,我只是催著車夫將車趕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葉家的門口,我還未曾跳下車來,就覺得情形不對。
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一些人的臉上有著那麼慌亂的神情,我看到許多葉家的男工和
車夫,在毫無目的地走進走出。
大門口迎親的大紅燈籠,還一樣地掛著,然而那幾盞大燈籠,在這樣的氣氛之下,
卻一點也不給人以喜氣洋洋的感覺。
我呆了一呆,下了車,付了車錢,所有的人,竟沒有一個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張的衣領,問道:「甚麼事?」
可是老張卻驚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張大了口,他的舌頭在口中不斷地
顫動著,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一連問了幾個人,都是這樣子,我不得不向前衝了進去。
我第一個遇到葉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雙手抱著頭,在團團亂轉。她那種團團
亂轉的樣子,看來實在是十分滑稽的。然而那時,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來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亂轉,抬起頭向我望來,她一望到是我,雙手便緊
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如此之緊,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預感一樣,竟立時問道﹔「家祺怎樣了?他怎樣了?」
四阿姨的身子發著抖,她要幾經掙扎著,才講出了三個字來:「他……他死了!」
我猛地掙脫了她,向葉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時的神態,比起別人來,一定
好不多少。我事後甚至無法回憶起我是怎樣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記得,我跌過不止一
交。
而當我來到新房門前時,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門前的葉財神。
葉財神是一個非常之胖的大胖子。這時,他仍然十分胖,但是他的樣子,就像是漏
了三分之一空氣的氣球,他臉上的肥肉,可怕地蕩了下來,像是一團揉得太稀的麵粉:
隨時都可以掉下來。
我也不理會他是我的長輩,因為他就擋在門前,所以我十分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
同時,我一腳踢開了門。
新房中沒有人,床上則顯然還躺著一個人,只不過那人的全身都被被子蓋著。
我兩步跨到了床前,揭開了被子。
我看到了葉家祺!
沒有人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個死人,他可以說是我在許久許久以後,所看到的死人之
中,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的一個。
他的雙眼,可怕地向外突著,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點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
的那種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縮之狀,我在一看之下,立時向後不斷地退了出去,我撞
在葉財神的身上,葉財神那時,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當我俯身去看葉財神時,發現他也死了!
葉家父子在一日之間一齊暴斃。葉財神之死,醫生裁定是腦溢血。然而,葉家祺是
怎麼死的,醫生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葉財神死了,葉家祺死了,四阿姨和葉老太太沒有了主意,葉家敏年輕還小,新娘
子回娘家去了,一切主持喪務的責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說服了葉老太太,堅決堅持要對葉家祺的屍體,進行解剖。
現在,再來敘述那幾天中的煩亂,是沒有意思的,屍體解剖是在葉老太爺落葬之後
進行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進行解剖的醫生,都是第一流的專家和法醫。
解剖足足進行了六個小時,等到七八位專家滿頭大汗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時
候,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種極之怪異的神色來!
他們退到了會議室中,但是卻沒有人出聲,我忙問道:「怎樣了?各位可有甚麼發
現?他是怎麼死的,致死的原因是甚麼?你們怎麼全不出聲?」
我對這些專家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不禮貌。
但是,他們之中,有好幾位是我父親的好友,別的也全是這幾位舉薦來的,而他們
這時所表現的沉默,也的確令人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態度,一定是可以獲得他們
的原諒。終於,有人出聲了。
出聲的是一位滿頭紅髮的德國醫生,他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毫無疑問,他
是死於嚴重的心臟病,和嚴重的心臟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幾乎要直跳了起來。
但是,在我的反駁還未曾開始時,那德國醫生已經先說了,他說的正是我要責問他
的事,他道:「可是,我們看過他生前的一切有關健康的記錄──」
我高叫道:「他是一個十分健康的人,他壯健如牛!」
那德國醫生立時表示同意:「你說得不錯,從他心臟受損害的情形來看,他存在著
心臟病,至少也應該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但事情卻不是那樣!」
另一個專家接了口:「事實上他的心臟,絕無問題,造成他心臟的損害,似乎是一
夜之間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間,會使他從一個健康的人變成了病者呢──」
我大聲問道:「為甚麼?你說,是為了甚麼啊?」
那位專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輕人,我只能說,我們只能說,
不知道,不知道是為了甚麼,現在醫學的水準,還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為了甚麼,這就是屍體解剖後得到的唯一答案了,葉家祺的死因獲
得肯定,但何以會有這個死因,十餘個專家的答就是「不知道」!
我當時真想大聲告訴他們,我知道,我知道葉家祺為甚麼死:他中了蠱,但是我只
是嘴唇掀動著,卻一個字也未曾講出來,因為那實在太滑稽了,我就算講了出來,會有
人相信我所說的話麼?
我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
別以為我忘記了芭珠,在出事之後一小時,我就曾叫葉家敏快點去找芭珠,但是家
敏回來告訴我,芭珠已經不在了,她顯然在我一走後就離去了。
我也曾自己立即去找過她,可是也沒有結果,而接下來,由於我需要照料喪事,是
以無法進一步找她。
而那時,當我從休息室中出來之時,我的心中已有了決定,我要去找芭珠,葉家祺
是死在她手中的,她如此美麗,然而,她卻是一個美麗的女兇手!
雖然,在現代法律上的觀點而論,我對芭珠的控訴,一點根據也沒有,事實上,當
晚芭珠和我在一起,而葉家祺之死的死因也是肯定的,而且,也不會有甚麼法官和陪審
員,會相信有「蠱」這件事。
然而,我還是要去找芭珠。
我不以為葉家祺拋棄芭珠的行為是正當的,但是,我也以為葉家祺絕不應該受到死
的懲罰,而且,因為葉家祺之死,多少人受了害,葉財神甚至當場因為驚恐交集而腦溢
血死去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揭露那所謂「蠱」的秘密,使它不能再害人!
我回到了葉宅,向葉老太太,四阿姨等人,報告了解剖的結果,我當然加了一些謊
言進去,我說葉家祺是早有嚴重的心臟病的,只不過並沒有檢查出來,新婚使他興奮,
也使他的心臟病發作云云。
我的話,其實並不能使他們的傷心減輕些,我告辭出來,我決定去看一看王小姐─
─本來她應該是葉家祺的新婚太太,但現在卻只好如此稱呼她。
我之所以要去見她,是因為她是當晚和葉家祺在一起的唯一的人,而且,葉家祺的
死亡,也是她第一個發現的,所以我要知道葉家祺死前的情形,要必須找她。
我的造訪,使王家的人,感到十分之尷尬和難以處理。這可以想傢,他們是有名望
的人家,女兒嫁出去一夜,新郎便突然死了,他們女兒的地位如何呢?
我想,他們在商量是不是讓王小姐來見我,化費了很多時間,以致我在豪華的客廳
中等候了許久。
然後,王家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出來,十分客氣地請我進去,我在一間
十分精緻,一望而知是女子的書房中,又等了片刻。然後,我才看到那位不幸的王小姐
,走了進來。
王小姐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十分白皙,而這時候,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我站了起來
,道:「王小姐,請原諒我冒昧來訪。」
她聲音低沉,道:「請坐。」
我坐下來,她在我的對面坐下,看她的樣子,像是勉強想在她蒼白的臉上,維持一
個禮貌的微笑,但是,卻在所不能,她略略偏過頭去:「你是家祺的好朋友,我聽他講
過你好幾次了。」
我在想著,我應該如何開口才好。但是,我發現不論我的措詞如何好法,我都不能
避免引起她的傷心,是以我決定還是直截了當地照直說的好。
我咳嗽了一下:「王小姐,我要請你原諒我,因為又要你想起你絕不願意再想起的
事情來,那實在十分抱歉。」
她苦笑著,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要緊的,你說好了。」
我又頓了一頓,才道:「王小姐,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家祺的死亡,實在
來得太突然了,所以我必須追查原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請你告訴我他臨死時
的情形。」
王小姐的眼圈紅了,她呆呆地坐著,由於她是如此之蒼白,以致在那一剎間,她看
來實在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過了很久,她才道:「那天晚上,等到所有鬧新房的人離去之後,已經是五點左右
了,他……他的精神似乎還十分好,我……我……」
她停了一停,我也十分諒解她的心情,她遭受了如此巨變,我還要她再詳細敘述新
婚之夜的情形,這實在殘酷一點。
是以我忙道:「你只對我說說他臨死前的情形好了。」
王小姐低著頭,又過了半晌,她才道﹔「那是突如其來的,那時,天也已快亮了,
我疲倦得睜不開眼來,家祺還像是在對我說著一些甚麼──」
她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並沒有催她,只是等著,又過了好一會,王小姐才道:「我在矇矓中,好像聽到
了雞啼聲,我知道天快亮了,那時,我只想能多睡一會,我太倦了。可是,我卻沒有睡
著,因為家祺在那時,竟然尖叫了起來。」
王小姐講到這裏,她蒼白的臉上,更出現了駭然之極的神色來,她續道:「我……
自然被他的尖叫聲弄醒了,我想埋怨他幾句,但是我……我……」
她站了起來,雙手無力地揮動著,大約是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來,令得她太吃驚,是
以她才會有那樣失常的行動的,她的身子,像是要跌倒。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咽了:「我向他看去,他在叫著,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他
的眼睛,像是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一樣,他不住地喘著氣。」
王小姐苦笑了一聲,又道:「他的叫聲,終於驚動了別人,幾個男工衝進房來,家
祺站了起來,他的樣子,將幾個男工嚇得退了出去,而他自己,也站立不穩,倒在地上
,就這樣,他……死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王小姐,他死前沒有說甚麼?」
王小姐道:「有的,他說:『原來是真的!』說了兩遍。」
王小姐立時抬起頭來望著我,道:「衛先生,你是他的好朋友,你可知他連說了兩
遍『原來是真的』,那是甚麼意思,甚麼『原來是真的』?」
這件事,如果要說的話,那實在是太長篇大論,而且,我也根本不準備將事實告訴
任何人,包括王小姐在內,是以我只是道:「我不知道,或許他一直不信自己有心臟病
,直到這時,他才相信。」
王小姐沒有說甚麼,只是低著頭,啜泣著,我心中十分難過,如果說芭珠是一個受
損害的女子,那麼我以為王小姐所受到的損害,實在更進一步。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到她的身邊,站了好一會。
然後,我才道:「很抱歉,我不能給你任何安慰,但是請你相信我,我極度同情你
,謝謝你肯見我,我想應該是我告辭的時候了。」
王小姐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謝謝你來探望我。」
我告辭而出,我和王小姐的見面,可以說一點收獲也沒有,如果勉強要說有的話,
那就是當時家祺開始大叫的時候,正是第一次雄雞高啼的那時刻。
而那時刻,我正和芭珠在一起,芭珠也曾於那時流淚,說葉家祺已然遭了不幸,這
只證明一點:葉家祺的死芭珠的確預知,而且,是她所一手造成。
當然,芭珠是不會承認這一點的,根據她的說法,葉家祺是自己殺了自己,因為葉
家祺若不是變心的話,他就絕不會死,一定還十分健康地活著。為甚麼一個人變心之時
,便突然會死亡呢?為甚麼?
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個謎,是以,我要到葉家祺遇見芭珠的地方去找她的決心更堅定
了,我一定要去會見那一族有著如此神奇能力的苗人,弄明白他們那種神奇能力的來源
,以及弄明白科學是不是可以解釋這些事!那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在這兒,我要附帶說一說有關王小姐的一些事。
葉家祺父子之死,不但對王小姐一個人,是一個極大的打擊,而且,對王小姐的一
家人來說,也全是一項極其嚴重的大打擊,他們無法再在蘇州住下去了。
是以,王小姐的父母,便開始以極賤的價格,變賣他們一切的不動產,集中了一大
筆現款,舉家遷離了蘇州,他們離開了中國,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到了甚麼地方
定居了,我後來查訪了許多人,只知道他們離開國境之後,第一站是香港。
在香港之後,有人在日本看到過他們,再接著,他們到甚麼地方去,再沒有人知道
,他們可能在南美洲的某一個國家中,與世隔絕地生活著。
不幸的遭遇,有時也可以轉變為幸事的,因為在他們離開了一年之後,整個中國大
陸,便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許多和王家一樣的家庭,因為社會制度的改變,而被無情
地打擊得飄零四散,家破人亡。
比較起來,王家能及早離開,那自然又是幸運的了。
當時,我在離開了王家之後,仍然回到了葉家,又住了好幾天,一直等到葉老太太
的一位兄弟,從南洋趕了回來,接管家事,我才向他們告辭。
而在那幾天中,我每看到了葉家敏的時候,我的眼光絕不敢與她接觸,因為這件事
的始末,她也知道,而且,她早已相信了,而我卻不信。
第七部:河上的葬禮
固然,我信不信,於事無補,就算早巳深信,也沒有這個力量,可以勸葉家祺回到
芭珠的懷抱中去,但是我卻總有做錯了甚麼的感覺。
直到我要離去了,我才找個機會和家敏單獨在一起。
當家敏聽到我要到雲南去的時候,她哭了起來:「你為甚麼要到那麼可怕地方?為
甚麼要去?」
我悵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為甚麼一定要去,但是我卻知道一點:我實在是非
去不可。家敏,你一定會明白我心情的,我實在非去不可!」
葉家敏哭了好一會,才緩緩地點頭道:「我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那麼,你別對任何人說起。」
葉家敏點了點頭,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望了我好一會,然後道:「衛家阿哥,如
果你在那裏,也愛上了一個苗女的話,那麼,你千萬不要變心!」
她是囑咐得如此一本正經,我自然也笑不出來。
我道:「我明白了,我會寫信給你,我會將我的發展,逐點告訴你的。」──然而
,我卻並沒有實現我的諾言,我一封信也不曾寄過給她,一封也沒有。
而當時,我和葉家敏分手的時候,我們兩人,誰都未曾想到,我們這一分手,竟會
再也不曾見過面。
在我和葉家敏告別之後的第二天,我離開了蘇州。
半個月之後,我使用了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終於我來到了葉家祺到過的那條河邊
,並且,還找到了他們曾駐足的那一個苗砦,和他們當時所住的房子。
那是一個十分神奇的地方,那條河十分寬,但是河水卻十分平靜,而且清澈得出奇
,芭蕉和榕樹,在岸邊密密層層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羽毛美麗得令你一見便畢生難忘的
鳥兒,根本不怕人,而且不論甚麼花朵,在這裏也顯得分外地大。
那真是一個奇異而美妙的地方,如果人間有仙境的話,那麼這地方實在就是仙境了
。
我之所以覺得那地方像仙境,不但是由於那地方的風光好,而且,還由於那地方的
那種特有的平靜,在人和人之間,根本不必提防甚麼。
當時的苗人,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淳樸,最肯助人,和最有道德觀念的人,(雖然他
們有些道德觀念,在我們看來是可笑和愚蠢的),人們可以說是完人。
我就在葉家祺曾住過的那間屋中住下來,我向這個砦中的苗人,打聽葉家祺提到的
那一族苗人的事情。可是接連幾天,我在他們口中,卻甚麼消息也得不到。
這些苗人,他們肯告訴你任何事情,但就是不肯和你談起那一族善於施蠱的蠱苗。
而且,當你提起蠱的時候,他們也絕不會巧妙地顧左右而言他,他們只是在突然之
間停止講話,然後用驚恐的眼神望定了你,使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在苗人的口中,問不出甚麼之後,就決定自己去尋找。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划
著一隻獨木舟,慢慢地向河的上游划去,我相信那正是葉家祺經過的途徑。
當我的獨木舟,划出了半里許的時候,突然在身後,有人大叫我,我回過頭去時,
看到有兩隻獨木舟,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追了過來,追來的獨木舟,是由四個人划著
的,而在舟上,另有兩個老者。
他們很快地追上了我,那兩個老者伸手抓住了我的獨木舟,道:「先生,你不能去
,連我們都不敢去的地方,你絕不能去的,你是我們的客人,你不能去!」
我在來的時候,曾經過昆明,一個父執知道我要到苗區去,曾勸我帶多些禮物去送
人,而我接受了他的勸告,所以我很快便得到了苗人們的友誼。
這時,那兩個老者,的確是感到我再向前去,便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是以才趕來
警告我的。我當然十分感激他們,但是我卻也不能接受他們的意見。
我只是笑著:「你們別緊張,我想不要緊的,我認識猛哥,也認識芭珠,我更認識
他們的父親,我像一個朋友那樣去探望他們,不要緊!」
那幾個苗人,一聽到我提起了「猛哥」、「芭珠」這兩個人的名字,面色便變得難
看之極,那兩個老者也鬆開了手,其中一個道﹔「你千萬要小心,別愛上他們族中的任
何少女,那你或者還有出來的希望!」
我道:「謝謝你們,我一定會小心的。」
那兩個老者,這才又依依不捨地和我告別。有了他們這一番警告,我的行動自然更
加小心,我一直向上游划去,夜越來越深,月色也越來越皎潔,河面上十分平靜,直到
我聽到了那一陣歌聲。
那毫無疑問是哀歌聲,它哀切得使人的鼻子發酸!
我那時心情不好,但是也決不致於傷心流淚。可是,在我聽到了那一陣哀歌聲之後
,我卻不由自主間,鼻子發酸,落下淚來。
我仍然向前划著,而哀歌聲聽來也漸漸地真切。
那實在不是在唱歌,而是有許多人在肝腸寸斷地痛哭,令得人聽了,不得不陪著來
哭,我抹了幾次眼淚,我將獨木舟划得更快,向上游用力划去。
這時,已經是午夜,那夜恰好是月圓之夜,等到我的獨木舟,轉過了一片山崖之後
,我已然可以看到河面上出現的奇景,我首先看到一片火光,接著,我看到了一隻十分
大的木筏,足有廿尺見方。
在那木筏上,大約有七八十人,每一個人都唱著,用手掩著面,而在每一個人的身
邊,都插著一個火把,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哀痛欲絕的神情。
在木筏的中央,有四個少女,頭上戴著一種雪也似白的花織成的花環,她們正在唱
著歌,她們一面唱歌,一面流著淚,而在她們的腳下,則躺著另一個女子,那女子躺在
木筏上,一動也不動的,像是在沉睡。
木筏停在河中央不動,因為有四股長藤,繫住了岸上的石角,而當我的獨木舟,越
划越近之際,木筏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在向他們接近。
當我來到離木筏只有十來尺之際,我已經看清,那躺在四個少女中間的女子,正是
芭珠,芭珠的身子,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只有臉露在外面。
她的臉色,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就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白玉,她閉著眼,她的那樣子
,使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經離開人世,我的眼淚,立時便滾滾而下,那是我真的想哭,
所以才會這樣流淚的。
我一面哭著,一面將獨木舟向木筏靠去,一直等到了一上了木筏,才有人向我看了
一眼,向我望來的,正是猛哥,猛哥一看到了我,略怔一怔,想過來扶我。
但是,我卻用力一揮手,近乎粗暴地將他推了開去。
我像是著了迷一樣,又像是飲醉了酒,我直來到了芭珠的面前,然後,連我自己也
不知道是怎樣開始的,我和著那四個少女的歌聲,也開始唱了起來。
本來,只是那四個少女在唱著哀歌,突然加進了我這個男人嘶啞的聲音之後,哀歌
的聲音,聽來更是令人絃震地哀切,所有的人,也哭得更傷心了。
我唱了許久,然後,伏下身來,我用手指輕輕地撥開了芭珠額前的頭髮,在月色下
看來,芭珠就像是在熟睡,像美麗得如同童話中的睡美人。
而如果我的一吻可以令得她醒來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吻她的,但是,她卻
是不會醒的了。
而且,她是被我最好的朋友所遺棄的人,我心中的感情,實在很難形容。
我並不是一個好哭的人,然而,我的淚水卻不住地落下,滴在她的臉上,滴在她身
上的花朵上,我不知時間之既過,直到第一絲的陽光,代替了月色。那四個少女的歌聲
,才突然地轉得十分柔和起來。
我住了口,不再唱,也不再哭,沉醉在那種歌聲之中。
那種歌聲實在是十分簡單,來來去去,都是那兩三句,可是它卻給人以極其安詳的
感覺,令人聽了,覺得一切紛爭,全都歸於過去了,現在,已恢復平靜了。
那四個少女唱了並沒有多久,太陽已然升起,河面之上,映起了萬道金光,那四個
少女將芭珠的屍體抬了起來,從木筏上,走到了一艘獨木舟之中。
我還想跟過去,但是猛哥卻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聲音道:「謝謝你來參加芭珠的喪禮,但是你不能跟著去,只
有聖潔的少女,才能令死者的靈魂,不記得在生時的痛苦,永遠安息。」
直到這時,我從一聽了哀歌聲起,便如著了迷一樣的心神,才恢復了清醒,我急急
地問道:「猛哥,告訴我,芭珠為甚麼會死的?她可是──」
我本來想問「她可是自殺的」,但是我的話題還未問出口,猛哥已然接上了口:「
她是一定要死的。」
我仍然不明白,追問道:「那,算是甚麼意思?」
猛哥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他在敘述一件許多年前的往事,他道:「芭珠用了心蠱,
仍然未能使受蠱的人回心轉意,她自然只好在死中求解脫了!」
我用力地搖著頭,因為直到此時,我除非承認「蠱」的神秘力量是一件事實,否則
,我仍然不明白一切!
我還沒有再說甚麼,猛哥已經回答道:「你該回去了,我們的地方,不適宜你來,
為了你自己,為了我們,你該回去了,那全然是我的一番好意。」
我苦笑了一下:「不,我要弄明白蠱是甚麼!」
猛哥搖著頭:「你不會明白,因為你根本不相信有這種神奇的力量存在,你就像那
個綠眼睛,長金毛的人一樣,他也想明白蠱是甚麼,但是他無法明白。」
我忙道:「這個綠眼睛金毛的人,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物,我至少要見一見他才回去
,不然我不走。」
猛哥望了我片刻:「那麼,你可能永遠不走了!」
猛哥的話,令得我心頭陡地出現了一股極度的寒意來。
但我那時,實在太年輕了,年輕人行事,是不考慮結果的。
所以我仍然堅持道:「我要去,猛哥,帶我到你居住的地方去,我絕沒有惡意,你
可以相信我!」
猛哥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那麼,你沒有再出來的機會,你必須成為我們的
一份子,像那個綠眼金毛的人一樣,永遠在我們處住下去。」
我甚至不會再多考慮,便大聲道:「我完全明白!」
猛哥拗不過我,他嘆了一聲:「好,希望你不要後悔,你要知道,我們實在無意害
人,除非有人先想傷害我們,而且,你也看到,芭珠付出的代價何等巨大,我想你會明
白。」
我也嘆了一聲:「我明白,我不妨對你說,我並不知道芭珠已經死了,我也不是為
了她的喪禮而來的,我來,是為了想弄明白你們那種神奇的力量!」
猛哥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著我,好半晌不出聲。
然後,他才道:「你是可以弄明白的,只要你在這裏一直住下去,我看你可以和那
綠眼睛的怪人做朋友,不過他十分蠢,簡直甚麼事也不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舉世聞名的細菌學的權威平納教授在聽到了對他的這樣評
論之後,會有甚麼感想,而且我也想知道,平納教授何以會在這裏,是以我立時點頭:
「我可以和他做朋友的,只要他也願意和我做朋友。」
猛哥不再說甚麼,我和他同上了一艘獨木舟,在我們後面,還有許多獨木舟,一齊
向上游划去,在划出不遠之後,正如葉家祺所說那樣,鑽進了一個石縫。
一進那石縫之後,獨木舟被水推動,自動在前進。我的心中十分緊張,因為我立即
就要到達一個極其神秘而不可思議的地方了!
在那地方的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致人於死!
這種可以致人於死的東西叫「蠱」,然而,究竟甚麼是「蠱」,卻是科學所沒有法
子解釋的,而我,就是要找出這個解釋來。而且,我還相信平納教授,可能已經有了結
果,只不過不能脫身而已。
所以,當獨木舟在黑暗中迅速地移動之際,我心中已在盤算著,我應該用甚麼方法
,帶平納教授離開,好令得「蠱」的秘密,大白於天下,揭穿它神秘的外幕。
但是,在幾小時之後,我就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完全錯誤了。那時,我已經進入了
那個美麗得像圖畫一樣的山谷,而且,被分配了一間屋子,屋子的底部,是用竹子支起
來的,離地大概有七八尺高下。
我也見到了猛哥的父親,他叫京版,是整個苗區最權威的蠱師,所謂「苗人」,實
在是一種總稱,他們的種類,不下數十種之多,但是每一種,都是奉他們這一族人為神
明,絕不敢得罪。
而其他各族的酋長,往往有事來求他們,所求的是甚麼事,我也不甚了解,而他們
有一個固定接見客人的地方,每一個有事來求的人,都備有極其豐厚的禮物,看到了那
些禮物才知道苗區物資之豐富,實在是難以形容,後來有一次,猛哥還曾向我展示過他
們的藏金,那全是一大塊一大塊的金塊,足有兩竹簍之多!
這一切,我都約略帶過,不準備詳細敘述,因為那是和整個故事沒有關係。我到了
那山谷的第一夜,平納教授在我的屋子中開始和我交談。
平納教授看到了我,我顯得十分興奮,他答應第二天一早,就帶我去看他幾年來苦
心建立的實驗室,他又問我這幾年來文明世界的種種新的發展情形。
他幾乎不停地在講話,令我難以插得進口,直到天快亮了,我才有機會問他道:「
教授,你在這裏住了許多年,究竟甚麼是『蠱』,我想你一定明白了?」
平納教授一聽得我這樣問他,立時沉默。
同時,他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過了好一會,他才搖了搖頭,緩緩地道:「這幾年
來,我幾乎是一天工作二十小時,致力於研究這件事,可是我也只不過知道蠱有八十三
種,而且每一種蠱,都有它們神奇的力量,但它們究竟是甚麼,我卻不知道。」
我皺起了眉,平納教授的這個回答,卻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呆了片刻,才道:
「有一個年輕人,叫葉家祺,曾在這裏住過,你可還記得麼?」
「我記得的,而且我知道,他已經變了心,死了!」
我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大聲道:「他為甚麼會死的?他的屍體經過解
剖,說是因為嚴重的心臟病,但是我卻知道,他一直壯健如牛!」
平納教授嘆了一聲:「他死了,那是由於他變了心,而芭珠是會對他下過心蠱的,
中了這種蠱的人如果愛上一個女子的話,就絕不能變心,否則,他就會變得瘋狂,而當
他又另娶一個女子時,他就會死。」
我大聲道:「這些我全知道,我所要問的是:為甚麼會如此?」
第八部:「蠱」的假設
平納教授緩緩道:「年輕人,如果說我這幾年來,一點研究成果也沒有,那也是不
確實的,至少我已發現了八十三種新的細菌,是人類所還未曾發現的。」
我忙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所謂『蠱』,只是細菌作祟,它可以看作是一種人
為的、慢性的病,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蠱的問題就是如此?」
平納教授沉深道:「你這個問題,我實在很難回答,這正像你去問人:數學是甚麼
?二加二等於四,這是數學,但是微積分,也是數學,細菌在『蠱』中,只不過是一個
因素,實際情形,還要復雜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芭珠曾經對我下了心蠱,那麼,你的意思是,我的體內,現在有
著某一種還未為人所發現的細菌在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可以這樣說。」平納教授回答著:「明天就可以證明給你看了,我已經搜集了八
十三種蠱的細菌標本在,明天我抽你的血,在顯微鏡下,或者可以看到你的血中,有著
某種細菌,那是科學研究的證明,也或者甚麼都沒有。」
我苦笑道:「可是為甚麼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為甚麼細菌在我的體內不會繁殖?
為甚麼一等我變了心,這些細菌就會致我於死?難道細菌是有思想的麼?」
平納教授道:「細菌當然不會有思想,但是我認為這裏的人,對於人體內最神奇的
組織,內分泌部分,有著極其深刻的認識。」
我呆了一呆:「和人體內分泌組織,又有甚麼關係?」
平綱教授好一會不出聲,陷入沉思之中,他足足呆了五分鐘,才道:「內分泌最神
奇,現在的醫學,已知道內分泌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情緒,反言之,一個人的情緒,也可
以影響內分泌。」
我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
「而內分泌又可以促成維生素的生長和死亡,某些人,常常因為內分泌的失常,而
陷入永遠的營養不良狀態之中,這種例子,屢見不鮮。」
我有點不耐煩,攤著手:「教授,你仍然未曾觸及事情的中心!」
平納教授嘆了一聲:「你別心急,孩子,我是在企圖使你明白整件事的真相──其
實在我的心中,這也只是一個十分模糊的概念而已,所以為了使你明白,我不得不從頭
說起。」
我苦笑道:「好,那我不打斷你了,你說到內分泌對人體內的維生素,有著促成或
破壞的作用。」
「是的,由這一點看來,內分泌對於人體內的細菌或微小得看不見的病毒,也一定
有某種作用,例如說,在某種內分泌加速活動的情形下,對某種細菌或病毒,便有加速
繁殖的功效。」
我並沒有打斷教授的話頭,我只是緊皺著眉頭,用心地聽著。
「我假定『蠱』是一種可以致人於死的細菌或病毒,但是這種細菌或病毒,卻只有
在某種情形下,才會在人體之內,迅速地繁殖,在極短的時間內致人於死。由於這種細
菌或病毒根本是人類還未曾發現的,所以一旦發作,也無從醫治。」
我有點明白平納教授的意思了,所以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平納教授又道:「譬如說,你已經被芭珠下了『心蠱』,某一種細菌或病毒,已在
你的體內潛伏著,但只是潛伏而已,直到你對一個女子變了心,你的情緒起了變化,影
響到你的內分泌,而內分泌的變化,又使得那種病毒迅速生長,到達最高潮時,你的心
臟,便受到嚴重的破壞,看來像是心臟病發作一樣!」
我不斷地深吸著氣,平納教授這幾年來在這裏對「蠱」進行研究,顯然不是白費光
陰,因為,他已經對不可思議的「蠱」,提出了科學的解釋。
雖然他的解釋,還只是一種「假設」,但是這種假設,也已有極強的說服力,由此
可知,平納教授是世界上第一個研究蠱,而且有了成績的人。
平納教授在停了一會之後,又道:「當然,蠱不止一種,有好幾種蠱的情形,是和
『心蠱」相類的,我相信那和內分泌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問道:「那麼,其餘的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餘的比較簡單,那是一種特殊方法時間控制。下蠱的人,毫無疑問在細菌學方
面,有著極其高深而神奇的認識,他們可以算出細菌繁殖的速度,可以精確地算出,從
下蠱的時候起,到細菌繁殖到足可以奪去生命的那一段時間,而在那一段時間內,如果
你回來了,那麼他們就有解藥,可以使中蠱的人,若無其事。」
我苦笑著:「教授,這是不是太神奇一點了麼?」
平納教授立時同意了我的說法,道:「是的,極之神奇,神奇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但是那卻是事實!」
我們兩人,又好一會不出聲,平納教授才又道:「孩子,現在你明白了麼?我想,
我即使再過十年,再下十年功夫,也不見得能提出一個完整的報告。」
我忙道:「事實上,你現在的假設,已經使我不虛此行,我相信葉家祺的確是因為
變心,由情緒影響了內分泌,是以才會猝然致死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我勉強笑了一下:「教授,如果我現在,去進行驗血的話,我當然可以被查出,在
我的血中,有著一種不知名的細菌存在於血中的了,是不是?」
平納教授道:「在理論上來說是如此,而事實上,我對你說『細菌』,只不過是為
了講述的方便而已,那事實上不是細菌,是極小極小的一種病毒,那幾乎是一種不可捉
摸的東西,顯微鏡下也看不見,真不明白他們何以對之有如此深刻的研究!」
我沒有再說甚麼,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後來,又在一種極其迷惘的心情中,睡著
了。第二天,平納教授帶我參觀了他的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工作設備。並不簡
陋,而十分完善。
那是他進入苗區之際,已然存心對「蠱」作深入的研究的緣故。而他在進入中國苗
區之前,他曾在新加坡停留過一個時期,觀察過三個「怪病人」。
那三個怪病人就是中了蠱的,所以他對「蠱」的概念,早已形成,他自然也是有準
備,才進入苗區的。
他給我看八十三種「病毒」中,通過他的顯微鏡,可以拍攝下來的三十多種照片,
我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當然看不出甚麼名堂來,要他逐個向我解釋。
在他的解釋中,我才知道了在八十三種「蠱」中,「心蠱」還不是最神妙的一種。
有的酋長,帶了他的部下來,要求下「叛蠱」,如果他的部下,對他叛變的話,那麼,
「蠱毒」就立時發作。
還有一種,是懲罰對神靈不敬的「蠱」,更有一種,是懲罰偷竊的,林林總總,難
以盡述,光是時間控制的「蠱」就有好幾十種之多,多到記不清。
而每一種「蠱」的「培養劑」都不同。
大體說來,每一種「蠱」都以一種蟲做它的「培養劑」,有的是蜘蛛,有的是蠍子
,還有許多,是見也未曾見過的怪蟲,有一種可以控制時間最久的「蠱」,可以在三年
之後發作,它的「培養劑」看來像一片樹葉。
但是那卻不是樹葉,事實上,那是一隻像樹葉的蛾。而且,也不僅是蟲,而且還有
各種各樣的動物內臟,例如「心蠱」的「培養劑」,就是一種雀鳥的心。
平納教授也指給我看那種雀鳥,那是一種十分美麗的小鳥,羽毛作寶藍色,鳴叫聲
十分動人,若是說那種雀鳥的心臟,可以培殖一種細菌,而這心臟又可以經歷許多年,
仍然保持鮮紅色,而那種細菌又可以使人在對情人變心時死去,那麼除非這個人曾和我
有同樣的經歷,否則實在無論如何不會相信。
我在那整整的一天中,聽平納教授講解有關「蠱」的一切,如同在做一個惡夢,我
只是不斷地苦笑。最後,到了傍晚時分,平納教授才向我提出了一個極之嚴重的問題來
:「你不是準備在此長住吧?」
我怔了一怔,然後才回答他道:「當然不,我要走的,而且,我想明天就走,因為
我來這裏的目的已達,我已知道『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了!」
平納教授有點悲哀地望著我:「我想你不能夠出去,他們對於他們的秘密,看得十
分嚴重,你既然來了,想要出去,就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禁呆了半晌,抬頭向外望去,晚霞滿天,整個山谷,全在一種極其異樣的氣氛
之中,要翻過山嶺離開這個山谷,幾乎沒有可能,而如果想由唯一的通道出去,那當然
不能偷出去,而必需與他們講明才是。
我想了一想:「教授,我想和他們講明,我要離去,他們或者不致於不答應。」
平納教授搖著頭:「你的機會只是千分之一,但是你不妨向他們試講一下──」他
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側耳細聽,我也聽到了一陣鼓聲。
那一種鼓聲,十分深沉,一下又一下敲擊著,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平納教授道:
「他們在召集族人了,我看,這次召集的目的,和你有關。」
我道:「那麼,你算不算他們的族人之一呢,你在這裏,已經有好幾年了,難道你
還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麼?」
平納教授道:「當然不是,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綠眼睛,生金毛的怪物,他們
也不知道我在這裏做甚麼,如果他們知道我的工作,是要將他們的秘密公諸於世的話,
那麼,我早已死於非命了!」
這時,鼓聲已漸漸地變得急驟了起來,我看到猛哥在向前走來,猛哥來到了平納教
授的工作室的下面,昂起頭叫道:「衛先生,請你下來,我父親要見你。」
我爬下了竹梯,跟著他向前走去,一路上,我好幾次想開口,詢問他我要離開,是
不是有此可能,但是他卻只是埋頭疾行,不給我和他講話的機會。
我覺得他是故意躲避著我,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心意?
越向前去,鼓聲越是響亮,而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下來,我看到前面火光閃耀,點燃
著幾個十分大的火堆,圍著那堆火,已然坐著不少人。
有一隊「鼓手」,正在蓬蓬地敲著幾面老大的皮鼓。我和猛哥一到,鼓聲便靜了下
來,我看到猛哥的父親,用十分莊嚴的步伐,向前走來,走到了最大的一堆火旁,伸手
指住了我,大聲講起話來。
他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以為他是在對我進行著一項甚麼儀式,是以我忙向
身邊那猛哥問道:「我應該怎麼樣去配合你父親的動作才好?」
猛哥冷冷地道:「你只要站著,不動,那就足夠了!」
猛哥的態度忽然如此之冷,這使得我不勝訝異,我只好不出聲,而他的父親,一直
指住了我,在不斷地說著,他所說的自然是和我有關。
猛哥的父親,足足講了二十分鐘之久,才向我招了招手,我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
是他做的手勢我卻是看得懂的,我立時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他
又粗又大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在那剎間,只覺得肩頭上,突然一陣發癢。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縮了一縮,而在我一縮之前,他那手也移開了,我連忙向自
己的肩頭看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住了,在我的肩頭上,有一隻僵死的蜘蛛,那蜘蛛
是灰白色的,有著黑條紋。
更令得我全身發痺的,是那蜘蛛所有的腳。全都扎透了我的衣服,而碰到我的肌肉
,我的腦中,立時閃電也似,閃過了一個「蠱」字,我不由自主,驚叫了起來!
這時,猛哥也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幾乎要粗魯地拉住他胸前的衣服,但是那時我的
身子卻因為恐懼而僵呆,以致我無能為力,我只是瞪著他:「你……父親做了些甚麼?
你告訴我,你快說!」
猛哥卻道:「你快向我的父親致謝。」
我怪叫了起來,道:「我向他致謝?為甚麼?他在我身上下了蠱,我還要向他致謝
,他向我下了甚麼蠱,你快告訴我,快拿解藥給我,快!快!」
我不知被人下了甚麼蠱,我自然驚惶,我終於揚起了手臂來,抓住了猛哥的手,猛
哥道:「你應該向我父親致謝的,他的確在你的身上下了蠱,但那是他看出你不能成為
我們的一分子之後才做的事情。」
我仍然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你說明白些。」
猛哥道:「這表示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裏,到你最喜歡去的地方去。但是,在二十年
之內,如果你洩露秘密,向人道及我們的一切的話,那麼,你的蠱就會發作,你的喉部
就會被無形的東西塞住,你不能出聲,不能進食,你將受極大的痛苦而死亡!」
我呆呆地站著,喃喃地道:「二十年……我記得了。」猛哥道:「你最好牢牢地記
得!」
他握了握手,鼓聲重又響了起來,他帶著我離開了那曠地,回到了我的住所之中,
我燃著油燈,仔細地觀察看我的肩頭,卻甚麼痕跡也找不到!
「故事」講完了,但是有幾件事,卻是必須補充一下的。第一、在二十年之內,我
的的確確,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過我在苗區的遭遇,甚至有人問我是不是認識葉家祺,我
也搖頭否認,因為我怕蠱毒發作。而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所以我才不再怕。
第二、猛哥形容我如果不替他們保守秘密的話,我的「蠱毒」發作時的情形,其症
狀和「喉癌」相當接近。這更使我想到,「蠱」和「癌」之間,可能也有著十分密切的
關係。
第三、葉家祺當然是假名。這個故事披露到一年時,我接到一封信,指責我即使用
假名,也不應該再舊事重提,信並沒有署名,措詞也是哀傷多過指責,我知道這封信不
署名的理由,是發信人不想我知道是誰寫這封信的。但是我卻已知道信是誰寫的了,還
有甚麼人,能和我一樣對這件事表示如此哀痛呢?讓我們都將這件事完全忘了吧!
- May 07 Thu 2009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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